第四辑:

爱君笔底有烟霞

曾见有人细述读汪曾祺的心情——我爱读汪曾祺到了这般情形:长官不待见我之时,读两页汪曾祺,便感到待见不待见有屁用;辣妻欺我之时,读两页汪曾祺,便心地释然,任性由她。

仅此两句,已觉莞尔。

大凡喜爱汪曾祺文字的人,都会被这个可爱的小老头看似淡然,实则醇厚至极的文字所感动。就像白米饭或者白开水,表面上淡而无味,实则过尽千帆,尝尽百味之后,才发现,它才是至味。汪曾祺的文字就是这样,乍看浅白如闲话,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无甚稀奇,可是,一旦这些文字组合起来,你就像看到了高天上流云,干净、流畅,没有一字能割舍。

几年前,我读汪曾祺的书,但读一些后放下了,当时轻薄地觉得他的语言太过通俗,不是我欲学习的对象,我喜欢的是那种捭阖纵横、气吞山河的磅礴文字意象。当时还轻飘地说,这样的文字我都能写出来呀!如今想来,觉面红耳赤,年少真的是不知地厚天高。

须知宴席易做,青菜难炒,要把小小的青菜炒成至味,更是难上加难。他的文字,在于意象,在于氛围,在于韵味。寻常物事,他能写出文气鲜灵,使你思绪不得不跟着他质质朴朴的文字跳荡游移,却有一种不滑、不浮、不矫,抵达心底的熨贴。

《寄意故乡》大体可算作一本回忆往事的书。汪老在他花甲之年,带我们胜似闲庭信步地逡巡于他的故乡——高邮小城。他的家、他的家人、他童年的花园、那些已作古的故人、故乡的四季、故乡的吃食……琐琐屑屑,细细说来,民俗风物、市井趣闻,如闻隔江琵琶,泠然有声。

他写父亲。父亲聪明过人,手很巧,而且总是活得很有兴致,乐器、书画、刻章,样样能来,父亲做出的荷花灯和蜈蚣风筝,十里八乡找不到更精巧的。父亲给人看眼病很有一手,但从来不收钱。写父亲对自己的爱,也是淡淡的来,淡淡的去。说他去江阴投考中学那年,与父亲住在一个客栈里,臭虫很多。父亲点起一支蜡烛,见到臭虫,就用蜡烛油滴在臭虫身上。他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看见席子上有好多蜡烛油点子,父亲为了不让臭虫打扰儿子睡觉,举着蜡烛,一夜未睡。末了,也只是淡淡地说,“我很想念我的父亲,现在还常常梦见他,我的那些梦本和他不相干,不知道怎么会掺合进来了。”

似乎是淡淡的感情,不是那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大悲大恸,却让人在这淡淡的几句话里不禁动容。就像归有光《项脊轩志》的结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淡淡十来个字,为什么会成为中国古文极有名的结尾,只因这短短十来个字里所包含的凄恻,悠然不尽。

他写儿时的花园。巴根草、臭芝麻、蟋蟀、螳螂、蜻蜓、土蜂、哑巴知了、天牛、含羞草,他用大白描的手法全景式地展现了一个小花园在孩子心里的乐趣。于是我们跟着他捉知了,就算捉到了哑巴知了也不扫兴啊,用马齿苋的花瓣套起哑巴知了的眼睛,马齿苋的花瓣像个小口袋,仿佛天生就是套哑巴知了眼睛的。一放手,哑巴知了呼飞起来,不偏不倚不转弯。好玩。还跟着他把地上的土蜂窠堵起来,在旁边给土蜂再掘一个,土蜂回来找不到家了,撅着屁股找啊找,好容易找到新家,进去,发现不对,又出来在附近大找一气。没找到,土蜂它老先生生气了,坐在门口吹吹风。也好玩。

没有成人的口吻,完全是一个顽皮孩童的自然口气,隔了六十多年光阴,这口气依然像一条清亮质朴的小溪,淌在作家的笔底,淌在阅读者的眼里、心里,空灵、自然而舒服。

最喜欢的,莫过于“故乡食事”一章。蚬子、螺蛳、荠菜、咸蛋、臭豆腐、乳腐肉、芋泥肉、霉干菜,手抓羊肉……有一晚我不知深浅,读了这一章,本来不饿的肚子竟饿得前心贴后心,恨不得把脑袋伸进冰箱搜罗吃的,真是想霉干菜烧肉呀,可这夜半三更,上哪儿找去?这个好吃的小老头,为什么要写得这样满口噙香呢,害得我一夜没睡好。

他写臭豆腐,说有一次在长沙,想尝尝毛主席老人家在火宫殿吃过的臭豆腐,据说火宫殿的臭豆腐奇臭无比,就循味跟踪,忽觉臭味渐浓,几个人格外兴奋,快了,快到了,闻到了臭味了嘛!

谁知,到了眼前一看,是一个公共厕所!

我差点笑翻。

他写山东人爱吃生葱,说有一个笑话,婆媳吵嘴,儿媳跳了井,儿子回来,婆婆哭哭啼啼说,可了不得啦,你媳妇跳井啦!儿子说,不咋!拿了一根葱在井口逛了几下,媳妇就上来了。

这个可爱的小老头!他把寻寻常常的吃食,用寻寻常常的字眼,用寻寻常常的口气,把吃的感受、氛围、来历说得兴味盎然。信手拈来的小苋菜、小辣椒、小螺蛳都写得生意满眼,把世俗的口腹之欲与高雅的文字奇妙地融合,让人看了就觉着香,觉着饿,觉着那印着字的纸都是香的,能吃的。

读过汪曾祺的人大多有这样的感觉,他的语言很怪,拆开来看看没什么呀,就是一个个没有雕饰的汉字,可是将这些汉字放在一起,再品咂,奇怪,就会滋味悠长。就像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说他的字一个一个单看,并不觉得美,但是字与字之间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是一种整体美。汪曾祺的字也就像长在一起的树枝一样,枝干之间,汁液流转,一枝动,百枝摇。

汪曾祺是典型的“大器晚成”型作家,直到60岁之后才为人所瞩目,他一生三百万字的作品九成是写于六十岁之后。其实,他在上世纪40年代初就已经以小说才华在文坛崭露头角。

上世纪30年代末,19岁的汪曾祺怀揣文学梦,为了追随沈从文而千里迢迢赴云南考入西南联大,然而,后来连续不断的政治运动以及风云变幻,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擅长的笔法和熟悉的生活没有用武之地。直至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整个创作生态环境宽松而解放,他才在春风频送暖,老树发新芽的激动感叹中,开始自己新一轮旺盛的创作生命。

鸟多闲暇,花随四时,仿佛这就是汪曾祺和他的文字留给人们的印象。他自己也说,随遇而安,这是“我与我周旋的结果”,自己哄自己玩儿。这样的话里,细细品味,你会发现,有辛酸在里面。

四十年代崭露才华,之后整整寂处一隅四十余载,幼时生母早亡,青年遭逢国难,挨饿于西南联大,中年划为右派,受辱遭凌。然而他生性谦和淡泊,对什么事都看得很开,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北方边地,边地风沙漫卷,远离家人故友,独自在荒凉绝塞。这种情况如果放在情志压抑些的人身上,不知会做何举动,可是汪曾祺却“想办法找点乐子”,画马铃薯图谱,画完就烤烤吃了填肚皮,他还半调侃地说,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汪曾祺独抒性灵的文字,淡淡地絮絮着人的一生。无论是大开大阖,大起大落,在他的笔底,都如山野闲花,寒潭秋水,就那么淡淡地、小小地氤氲着理性、睿智和从容的烟霞。

分一节指骨让父辈抚摸

文/纳兰泽芸

当我看完阎连科的《我与父辈》时,窗帘外刚刚露出一点曙色。我将书放在被子上,抚摩着硬壳书皮,望着封面上被床头灯照亮的“我与父辈”四个字——深深宽广的黑土地,“父辈”都已在地下,“我”已有一半进入地下,还有一半留连在人世间——也许,以这种苍凉的方式安排这四个字,正表达了作者阎连科内心深处那种怆然的心绪。

正如阎连科自己所说:这本书我希望我的晚辈看,也希望我的同代人看。看完之后会觉得,如果你和你的孩子有距离,这个距离是可以缩小的;如果没有距离,这个爱是可以加大的。

阎连科称这本书是他所有作品中“情感的钻石”。写作过程中,记不清有多少次边写边泪流满面,泪水模糊了眼睛没办法看清字,跑到洗手间里用毛巾擦把脸再接着写。我知道阎连科是为数极少的仍用纸笔而不是用电脑写作的作家。他说并不是他思想古板或者不跟上时代,而是自己的打字速度实在太慢太慢,往往跟不上思维的节奏,使他干脆放弃了电脑,仍旧一笔一划地写作。因为长期伏案写作使他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只能将稿纸夹在竖起的木板上写,因为一低头就头痛。

阎连科是朴实的,正像他朴实乃至土气的脸庞,他朴实地说,本来这本书是写给自己家族的80后孩子的,但他希望所有的80后及90后孩子也能够看看,现在的孩子不能不知道他们的父辈甚至是祖辈如何走过来的,不应漠不关心父母曾经的生活和经历,希望他们读后能重审亲情,拷问自己对父母索取了什么,付出了什么,又承担了什么。

我不管别人怎样评价这部由阎连科一笔一划写出的13万字散文,但于我的影响就是,将女儿收拾好准备送她上幼儿园前,我分别给父母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鼻子酸酸的。还是阎连科说得好啊,敬孝得趁早,不要等到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时候,承受那种噬心的追悔与歉疚。而这种追悔与歉疚,将永世无法弥补。

阎连科正是在这种噬心的追悔与歉疚中,用一枝笔让自己返归本心,与灵魂素心相对。他放弃了一切写作技巧,以一种质朴至稍嫌寡淡的叙述方式,将一段一段朴实的文字缓缓铺陈开去。有时候读至某处我甚至想,这真是那个写出华丽奇谲《丁庄梦》、《日光流年》、《受活》的阎连科的作品吗?

开卷之初,直至结页收笔,13万字的作品,像是流淌着的一条溪水,这条溪水里融汇了忏悔、温情、感动、伤怀、思念,和一种袒露内心的真实。不事雕琢,却触动人心。

父亲、大伯、四叔,这三个已经故去的父辈面容,在作者的记忆和怀念之中重新鲜活起来。他们都是生活在中原土地上的普通农民,有着中国农民所有的品德,勤劳、朴实、坚韧,忍辱负重,为了生存,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沉默里,用日日月月年年的劳作收获微薄的希望。

父亲。

阎连科的父亲因哮喘病已离开他二十五年了。二十五个春秋,是漫长的一河岁月,可是阎连科对于父亲的回忆,任凭多少岁月之水也无法冲刷。

他记得当父亲知道自己得了哮喘病那天起,父亲就用尽全力想完成此生最大最庄严的职责——给儿子盖几间房子,让他们能有尊严地娶上一门亲,给女儿备一份嫁妆,让她们体面一点嫁出去。为了去山上拉做地基的石头,父亲破冰过河肩扛背驮,身上挂满冰凌,哮喘引起呼吸困难,脸都憋得青紫。

他记得长年患股骨头坏死瘫在床上的大姐,她那痛楚的哭声笼罩在院子里,也遮蔽得父亲的心上冬不见光,夏不见风,变卖了家中所有能卖钱的东西医治也等于零。做手术买不起血浆,父亲带着孩子们一起抽血输给大姐。

他记得自己为了逃离土地的自私想法而固执地去当兵,没多久中越自卫反击战爆发,父亲在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里旧病复发,而且愈发严重。这次复发是直接导致他六年后病逝的直接原因。

他记得在父亲病重的日子,因为久病的经济压力和精神压力,他脑子里竟然冒出“只要父亲在世,家里就不会有好日子过”这种令人震惊的念头。而父亲临终前想看一场十块钱的《少林寺》电影,他却没能满足父亲的最后心愿,而那时,他的口袋正有着十七元钱。

阎连科在“清欠”一节里,狠狠地扇着自己灵魂的耳光——“从不花十元钱去为父亲包一场电影,到一味地要逃离土地当兵,因此改变父亲命运的执拗行为,再到敢于在父亲病重时产生恶念的内心,我到底算一个儿子吗?!”

大伯。

大伯也是一个受尽磨难的中原农民,但是,在阎连科的记忆里,大伯是个卑微但堪称“伟大”的人。三年自然灾害,饿死的人成千上万,可是大伯带着一家十口人硬是平安熬过了那极度饥饿的年月。

为了给一个接一个长大的儿子盖房讨亲,大伯带着全家人趟过齐腰深的结冰河水,将沉重的石头从河那边的山上扛过来。三间瓦屋拼死拼活地盖起来了,大伯对子女们说,房子盖起来了,债也欠下了。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欠,唯独不能欠人家的债,从明天起,一家人都去山上拉石头卖,尽快还上欠债。

80年代初,大伯家的老五铁成当兵去了新疆,没想到半个月后年仅十八岁的他就在军营寻了短见。在经过痛苦的思量之后,大伯放弃了追究,他说,那些班长和排长,也都是农村参军去挣点前程的,也是家里无能耐,才不得不当兵到新疆那地方啊。铁成不在了,就别再毁那些人的前程了。

以世俗的眼光看,大伯是个卑如蝼蚁的农民,可是他可贵的尊严和善良之心,那些“天生尊贵”的人又有几人拥有?

为亲者讳,这是一般记叙已逝之人的常情,但阎连科却用坦诚的笔触道出了大伯的好赌,甚至赌掉了一家人辛辛苦苦攒起来的盖房钱,悔恨交加的大伯数次寻短见。有瑕有瑜,这才是真实的人生。

四叔。

是一个大半生“一头沉”的人。其实也就是如今铺天盖地的“农民工”。妻儿在农村,自己在河南新乡的一家水泥厂里做着又脏又累的一份差事,农忙时节要赶回农村收麦抢谷。在农村人心目中,他是令人羡慕的“城里人”,而在城里人心目中,他又是“乡下人”。年老后回到农村,却发现大半生的“一头沉”,在年华老去的时候成了“两头空”,城市不接纳他,在农村也没有归属感,一种精神上的失落与孤独,伴随他直到离世。

阎连科在这13万字的长篇散文中,子规啼血一样的警示我们:

“我们这些做晚辈儿女的,总是要把父母对我们少年的疼爱无休止地拉长到青年和中年,只要父母健在,就永远把老人当做当年四三十岁的壮年去对待,永远把自己当成少不更事的孩童去享受父母给我们的疼爱。因为这种疼爱像河流一样源远而流长,我们便以为那疼爱是可以取之不竭的,并不把那爱放到心上去,许多时候,甚或把那疼爱当作累赘和包袱。”

“对父母和长辈生命的疏忽,如同我们常年在暗暗吮吸着父母和长辈的血液而当作可有可无的水。当他们年迈,一日日走向衰老,迎面走来的日子里,是疾病和死亡,我们应该该明白我们的角色不光是自己儿女的父亲或母亲,不光是妻子或丈夫,我们应把我们十个指头中的二十八节指骨分出一节来,让他们使用和抚摸。应该让他们清楚地感觉到,他们这一生,是确确实实生过儿女、养过儿女、有过儿女的。“

这种警示,当为所有为人子女者所记取。

蓝墨水上游的千瓣莲

文/纳兰泽芸

一直以为,

“莲”,这个清涟而绰约的意象,只适合存在于古典的诗句中。现代人的散文,传递不了莲那种

古典的风姿。只有在古诗句中,莲古典的生命才能婉转于眼前。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周邦彦的莲,是一种朝气。

“风含翠筿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杜甫的莲,是一种大气。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李清照的莲,是一种秋气。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孟浩然的莲,是一种静气。

可是,当我第一次读到余光中的散文《莲恋莲》时,他笔下的那一潭清芬的莲,顿如满潭碧羽扇,扇得我六根无汗,七孔生风:《莲恋莲》——这是个奇妙的名字。映入眼中的是这样的句子:“原要去破庙中寻访画家。画家不在,画在。我迷失在画中,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塞尚的苹果是冷的,梵高的向日葵是热的,我的莲既冷且热,宛在水中央,莲在清凉的琉璃中擎一枝炽烈的红焰,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宛在梦中央……”。

太美的文字和太美的景色一样,会让人词穷,因为找不到妥帖的形容词来表达心里的感叹。所以,只好用沉默与冥思来面对眼前的文字。

余光中是古典的,在他的文字之水里游走的时候,感觉他是一株莲,心有千瓣,每读一首诗,每读一篇散文,都剥开一瓣,可是总也剥不完,总也窥不见他的莲心。他的莲心藏在诗行深深处,诗行深深处又藏着另一朵洁白的莲。

已经进入中年,还如此迷信,

迷信着美,

对此莲池,我欲下跪。

诺,叶何田田,莲何翩翩,

你可能想象,

美在其中,神在其上。

我在其侧,我在其间,我是蜻蜓,

风中有尘,

有火药味。需要拭泪,我的眼睛。

一唱三叹,含蓄隽永。就算是对待爱情,他也是古典的。其实,爱情不一定要在现实中完成,在作品中完成,也是一种完成。如果说,一份心动,只靠诗文完成,是否太过柏拉图?然而,有些人天性温厚,处处为别人着想,反而能把爱情升华成永恒的美感。即使那朵莲是那样的绝色:

若逢新月初霁,满月当空,

下面平铺着皓影,

上面流转着亮银,

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

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他是诗人,散文并非他的“主业”,只算“诗余“的遣兴,他写散文比写诗晚了整整十年,但梁实秋还是说他:“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如果想体会何为文字的“行文流水”,就去读余光中的散文吧,《听听那冷雨》、《猛虎与蔷薇》、《咦呵西部》、《记忆像铁轨一样长》……古老的方块汉字在他的“左手”中仿佛涂过了保鲜剂,隔着长久的时光并无半点霉气,依然新鲜、华美而精妙绝伦。

“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二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听听那冷雨》。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时如果已有电话,一个电话刘十九就来了,结果我们也就读不到这样的佳句。至于断无消息石榴红,那种天长地久的等待,当然更有诗意。”——《催魂铃》。

熟悉古典诗词的人,读到这些句子时,会悠然地会心一笑。

一篇《猛虎与蔷薇》里,有东坡的铜琵琶,有柳永的红牙板,有雪莱的西风,有华兹华斯的花朵。他的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他的人生是战场,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定脚跟,在逆风里把握方向,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而这只猛虎的鼻侧,却有一朵清气欲吐含苞待放的蔷薇,有蔷薇才能烛隐显幽,有蔷薇才能看到苍蝇搓脚,蜘蛛吐丝,暮色潜动,春草萌芽。

于笔力遒劲凌厉之中晕染着古典气韵,今与古,中与西浑然天成。初读,我惊讶于他“左手”的笔力,再看看写作日期,1952年10月24日,讶异更甚,——写于24岁!也许对于某些青年来说,24岁,还事不成业不就,是靠在父母身边的乖乖儿。可是24岁的余光中,却用“左手”写出了如此丰满老辣却不失轻盈的文字!

然而,很多时候,正像米兰·昆德拉所阐述的那样:生命的轻盈,是用沉重支撑起来的。24岁的余光中,在来到这个世界的24个年头里,就已尝尽人生百味。

1928年重阳节生于南京,在多桥多水多燕子的江南长到9岁。

1937年底,日寇铁蹄踏碎静谧的江南,在南京开始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他与母亲加入惊骇逃亡的人流,去投奔随机关迁至重庆的父亲。船在太湖里沉没,同船多人葬身湖底,他与母亲紧抱一桥墩幸免一死。他在苏州发高烧,深脚浅脚地踩着满地瓦砾、尸体和死寂的月光。

母子俩鹑衣百结地从上海绕道香港,沿滇越铁路进入昆明、贵阳,历尽万苦千辛,找到了父亲,可随之而来的就是重庆大轰炸。幸好简陋的学堂还在,虽然是脚穿草鞋乌发平头,茅草顶的教室,睡的是臭虫成堆的大通铺,然而艰难时世中,余光中却每夜就着昏黄摇曳的桐油灯,一遍遍习诵诗文。这油灯夜读是一块坚实的基石,为他今后的文泽四方、名满中西,为他将来的儒雅、静观和紧韧奠基。

1949年随父母移居香港,次年移居台湾,其后因学术上的交流,旅居海外多年。在他的蒲公英岁月里,忧郁的五陵少年,流浪在北美洲的心脏。他怎料到,因为人为的政治因素,让他20岁出头就离开故土,去时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是白雪满头。少年时起跳的那颗诗心,六十年前坐在窗口写诗,窗外是绵延青山;六十年后仍坐窗口写诗,而窗外不再是山,是茫茫的海峡;六十年过去了,诗孩变成了诗翁。

“墙上有串典雅的中国结/是用触目的红丝线一针一针委婉地钩成/肚里更另有中国结,却不知道/是谁啊打的,从何年何月/每到清明,或是中秋/就隐隐牵痛/为我解吧,请轻轻地提起,轻轻地放,为了/这一头是岛的海岸线/曲折而缠绵,靠近心脏/那一头是对岸的青山/脐带隐隐,靠近童年……”

但不管怎样,他这朵千瓣莲还是回来了,回到了他的源头。蓝墨水伴他大半生,而这里,是蓝墨水的源头。曾经,他的“乡愁”,让无数人落泪;他自己,也是一朵流浪在他乡的千瓣莲。

如今,这朵千瓣莲,回到了源头。莲心不再苦。

梦境的路上,飘满红罂粟

文/纳兰泽芸

一个在海关工作的朋友,有天向我倾诉,她说她感到很虚空,在同一间办公室同一张桌子前坐了八年,每天干的几乎是同样的事,连呼吸的空气都是一个味儿,现在的自己与八年前的自己没任何两样,早上一睁眼,就知道今天将怎样度过。她感叹,这复印机里走出的日子让她窒息,留不下任何亮点和痕迹。

在旁人眼里,她拥有“金饭碗”的工作,还有稳定的家庭。我没有更多的安慰她,我说:“去买一本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看看,如果你不能像狄安那样抛开一切独自流浪,不能像萨尔在饿得发昏时只靠舔几片感冒药的糖衣充饥,如果你做不到那样,就不要抱怨。”

她读完这本书后,表示她做不到那样的“在路上”,虽然内心深处的确很向往——抛开现实的一切,没有行李,没有财产,居无定所,搭顺风车,漫无目的地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追求精神及感官上的极度放纵、自由、颓糜与荒唐。

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拥有几间房子(对于某些人还是奢望)、一个家庭、一张办公桌,终其一生只为存折上多加一个或几个零奔走辛劳。当今中国,在巨大的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在以物质挂帅的现实下,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自我的精神空间,在物质的挤压下,许多人的精神世界被迫隐藏,被迫忽略,在日复一日重复的奔忙之中,有人就会感到迷惘与困惑,想要探究生命以及活着的意义。然而,现实像一个铁屋子一样固若金汤,冲不出也逃不开。

而这种情形,在上世纪50年代的美国就已出现。那时二战已结束,美国物质经济空前发达,然而人们尤其是年轻人的精神日渐荒芜。《在路上》的主人公萨尔、狄安以及其他“在路上”者,就是一群以惊世骇俗的行为、一颗驿动的心,试图去逃离现实状态的“垮掉的一代”。

这种现实状态正如凯鲁亚克所描述的——这是个喧嚣疯狂的纽约,数百万人毫无休止地为了生存而奔波,像一场噩梦,掠夺、攫取、失去、叹息、死亡,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这个城市里争得一块墓地,站在地铁入口处,想壮壮胆子去捡一个烟蒂,但每次刚弯下腰,就被拥挤的人流冲开,烟蒂已被黑压压的人群湮没碾碎,大街上整天汽车拥挤不堪,可怕的噪音使人发疯,几乎每分钟都在发生交通事故,而这一片喧嚣的背后却是荒漠和虚无,许多人生活在一种虚无飘缈的梦幻之中……

主人公之一的萨尔是一个作家,这注定他是一个灵魂高于现实的人,他的内心潜藏着躁动和不安,他期待简单而透明的精神世界,然而囿于身份他还是有所顾忌,直到狄安的出现,如一剂催化剂一样,让貌似平静的萨尔内心深处隐藏的潜流喷薄而出。狄安注定是一个坚定的流浪者,他的父母在流浪的途中生下了他,仿佛是一种宿命的召唤,他从此只能在崎岖坎坷的道路上,在颠簸不定的汽车里,才会得到心灵的安宁,他像一条鱼缸里的金鱼,需要一次次的换水才能顺畅地呼吸。

萨尔与狄安,他们不是没有现实生活保障的人,如果他们愿意停下来,他们完全有谋生的能力,他们完全能够拥有稳定的生活。就比如狄安,他是有能力的,他能在狭窄的停车场,以每小时40英里的速度将车倒到极其拥挤的墙角,他能以每小时50英里的速度开车在窄小的场地盘旋,遇到障碍物时他一个急转弯,能够轻松地避开。

然而,他们不愿停下,他们只知道上路、上路、再上路,尽情地、贪婪地体验着在路上一切一切的疯狂、怅惘、迷失与放纵。

有人说他们是“一次一次的上路,一次一次的旅行”,我却认为他们是“一次一次的流浪”。只有“流浪”二字才能诠释他们的“上路”——身无分文,在路上拦住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无论什么车,从东部到西部,从西部到东部,饥饿、困顿、与星光月色相伴是常态,流浪到哪里,就出卖体力去挣点填肚子的钱,挣不到,就饿着,他们甚至忘记了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他们不仅身体在流浪,心也在流浪,经历着流浪者的迷茫、快乐、诱惑、探险。这才是“流浪”。

而“旅行”或“旅游”呢,事先规划好路线,带上足够的钱财,足够的吃食,然后乘上准备好的交通工具,到达一个地方就直奔人头攒动的景点,然后用相机将自己与景点框起来,再住进提前预定好的酒店,享受温热的洗澡水和柔软的枕头。

显然,“流浪”虽然缺乏安全感和稳定感,像无根的蓬草飘飞无依,但会时时有意想不到的境遇和惊喜,让流浪者酣畅淋漓地体会自由的极端享受和生命的极端体验。

“生命的极端体验”,这几个字让我想到了凯鲁亚克,他也是一个喜欢生命极端体验的人。《在路上》是他带有自传性质的一部作品,他花了7年时间在路上,然后花了3个星期完成了这部作品,创作前,他感觉“灵魂在某个深处呼唤”,一种灵感来袭的悸动攫住了他的心,他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身体,二十多天,除了吃饭和短暂睡眠,打字机边的凯鲁亚克,用一卷长达120英尺的打印纸完成了一部没有标点、没有段落的《在路上》——那是一泻千里的巨大思维瀑布,溅起的无数思想与激情的水花,半个多世纪以来,打湿了无数人的心灵。

“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这印在纸上的短短几个字,像一团团炽热的岩浆,从白色的纸页中喷薄而出,曾经沸腾了整整一代人的心。

无可否认,即使过了半个世纪,还是有无数人内心无限向往那疯狂的、无拘的、不羁的、迷幻的“在路上”,否则无法解释《在路上》的一版再版,长期畅销不衰——那是一个飘满罂粟花香的梦境,令人迷醉,令人狂乱,令人燃烧。谁的心不曾温柔过?就算被课业压得背弯的学子,就算被沉重的工作和生活压得呼吸不畅的成人,就算我们走在熙来攘往人群中板着我们冷漠的面孔目不斜视时,只有我们的内心知道,我们的心是柔软而温热的。

我们渴望迷醉,可是我们不能迷醉,就像我们知道大麻让人迷醉,让人致幻,但是我们必须远离一样。我们还有“甜蜜枷锁”在身上——责任和爱意。除了不谙世事的儿童也许有权利不负责任之外,其他人都不能彻底抛开“责任”二字而遁世。我们努力学习,为了自己,也为了父母,这是一种责任;我们努力工作,为了自己,也为了家人过得好一点;我们笑对生活,为了自己,更为了让微笑感染朋友和让爱我们的人放心。

因此,当我看到狄安为了追寻自己所谓的“自由”而一次次抛下妻子和孩子,置他们的感受与困顿于不顾时,当我看到他的妻子在信中说“当我看着你消失时,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一遍一遍祈祷你能平安归来,亲爱的狄安,这个世纪已经过去一半了,希望我们能够在爱和无数的亲吻中度过另一半,我们都等着你”。即使如此也没能唤回狄安远去的脚步时,我澎訇的心渐渐冷静下来——我发现自己感受不到狄安的“自由”,感受到的只有他的“自私”。虽只有一字之差,却别如天渊。

萨尔最后在纽约爱上了一位拥有一双纯洁大眼睛的姑娘,结束了他的流浪。而狄安,仍旧“在路上”。

事实上,那些流浪的“垮掉的一代”,最后并没有真正垮掉,他们还是成了美国发展的中流砥柱。也许他们终于明白了,人生路上,除了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老之外,没有人知道前面将会发生什么。因此,在这条充满未知的人生路上,还是抓住我们身边触手可及的最重要的东西吧,责任、爱情、亲情、友情……

虽然,我们并没有失去记忆,那飘满罂粟花香的“在路上”,像一个梦境,像女巫手指间流转的灵光,时时魅惑、撩拨着我们的心。但是,我们的思绪依然冷静如冰上的月光——带着责任与爱意在人生路上前行,才是真正的“在路上。”

年轮上刻下的都是爱

文/纳兰泽芸

“快快来吧,

快快来吧,

来做一个真正的好人,

做一个真正的,

特别善良的大好人!

那样,该有多么好!”

这样几句分行的文字,我们权且称它为“诗”吧。不要嫌它浅白如话没有诗味,那是因为,诗的作者是一位患病四十余年的精神病人,他是作家梁晓声的哥哥。

梁晓声去精神病院探望哥哥,哥哥向他大声朗诵刚刚写好的“小诗”。梁晓声听了百感交集。当时他正应作家出版社之约,校改拟出版的电视剧本《年轮》书稿。校改期间,他多次停下笔来,被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感动,被二十多年前自己笔下的吴振庆、王小嵩、韩德宝、徐克、郝梅和张萌感动!

当年的他,用笔来讲述人世间的真善美时,怀着那样一份热情的真诚。可是,二十多年后,当有人问他:“您为什么不再创作《年轮》那样的作品了?!”他问自己:“是的,我为什么不创作这样的作品了?我还是我,可是,已不是当年的我了,当年我心灵里的理想主义热忱和真诚,快死灭了!我们现实生活的背面变成了那个样子,我们心灵的质地已多么的脆薄,我们人和人的关系已多么功利化了啊!叫我还怎么理想主义得起来?此情难再,此情难再!”

作家这样的话听起来令人备感伤怀和失落。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我们再也不用为哄不饱肚皮而忧心忡忡,可为何难以再现《年轮》里那种人与人之间朴素却真实的温情——某大城市一条繁华商业街上,一位老人因急病倒地,手足抽搐,熙来攘往的人流中竟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面对这种人情冷漠的现状,我们有必要重读《年轮》,让那久违的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意,一点点融化我们业已冰封的心。文革、上山下乡、知青、北大荒、返城……这些词汇已经与往昔岁月一起渐行渐远,但是,那些特殊年月里呈现出的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是狂沙吹尽之后留下的金子,成为当代社会人们思想与精神觉醒的参照。

《年轮》里的六个人,吴振庆、王小嵩、徐克、韩德宝、郝梅、张萌,小学及初中六人都是同班同学,共同经历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痛苦的饥馑年代;然后裹入文化大革命,再身不由己地被命运的大手扫向“广阔天地”北大荒去“炼忠心”。十年之后,他们满怀着希冀终于回到朝思暮想的城市,可是这些将青春当做武器投掷出去,却连一枚引以为荣的纪念章都没有获得的男人女人,满脸镂刻着失落、苍凉和幽怨——阔别的城市已经没有属于他们的位置。他们从一无所有绕到一无所有,像钟表的指针从零点又绕到了零点。然而,青春已成为生命之树上最后一片落叶,被岁月裹挟着凋零无踪。

其后,六人的生命年轮在挣扎与徘徊中一点点向前延伸,他们淹没在城市的人海茫茫之中,那么渺小,那么不引人注目,只有解剖一座城市,才会从城市的横断面里,发现他们确实运行着,走出了千差万别的轨迹。

整部《年轮》,由始至终,弥漫着温暖的气息,这是一种含泪的涩涩的温暖。

饥饿的少年岁月里,每个人都饿得脸色菜黄身体浮肿,韩德宝将来之不易的一块喂军马的豆饼分成一个个小包,给自己的好伙伴们每人吃一点。

中学岁月里,吴振庆的父亲拉人力货车时受伤,断了养家糊口的营生。徐克和王小嵩在如火烈日之下,汗如雨下地帮吴振庆拉车养活一家人。

知青岁月,在荒无人烟的北大荒,王小嵩考上了大学。吴振庆、韩德宝、徐克都在不同的连队,他们各自在齐膝深的大雪地里,抵挡着悚人的狼嚎声,连夜滚爬了近百公里,会合在小嵩搭乘的车子必经的路口,可是东北的严寒让所有的车窗都结满了霜,他们连小嵩的面也没见着,车子就无情地离去。

返城后的岁月里,曾经遭受凌辱,喝农药轻身未遂而烧坏嗓子变成哑巴的郝梅,她唯一的女儿芸芸得了骨癌离世,是这些朋友在她万念俱灰时给她活下去的勇气。

张萌,这个表面看起来冷漠而高傲的女子,其实内心隐忍着深重的痛,她的心有不为人知柔软的一面。父母在文革间相继离世,她由一名高干的女儿变成经风遭雪的北大荒女知青。为了返城,她含辱忍垢。为了救出被关拘留所的吴振庆,她四处奔波。

城市,像一个围棋棋盘,一个个有血有肉有哭有泪的人就是其中的棋子,而摆布这个棋局的是一只只无形的大手,这无形的大手或者是社会,或者是时代,或者是命运,或者是生活本身。

《年轮》是一部电视剧本,因此它采用的语言及叙述方式都是平实而朴素的,没有艺术化的拔高和诗化。而恰恰是这种平实,让书中的一个个人物,身犹在眼前,言犹在耳边,他们笑的时候,我们跟着笑,他们流泪的时候,我们也会眼眶润湿。不仅是这六个人不渝的友情让人动容,就是王小嵩的母亲,“捡”来的“小姨”、吴振庆的父亲、徐克的父亲、王小嵩的邻居三奶奶,这些处于城市最底层的人们,都有一颗卑微却善良的心。

时代的巨手翻转腾挪,夹扁了无数像吴振庆、王小嵩、郝梅这样的活标本,他们是被耽误的一代人,像身不由己的鱼儿,被时代的巨浪冲上无水的沙滩而搁浅,腮口一开一翕,艰难地喘息跳腾,却只留下满地残碎而伤痛的鳞片。

在整体荒凉压抑的一个时代里,只有人与人之间的“爱”,像寒夜里的一星烛火,纵然照不远多少路,却给人以温暖和希翼。

星移斗转,苍狗白云,那个特殊的年代已遥远地离开了我们。而那群“被耽误的一代人”并没有远离,他们就在我们的身边,是我们的长辈,他们会常常抚着自己渐已灰白的头发告诫我们好好读书,因为他们那时无书可读啊。

他们也许还经历过“下岗”、“内退”的阵痛——“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看着他们已显佝偻的身影重又走进冷冷的风雨,内心五味杂陈。

有人说,当代人“爱”的群体意识已渐渐沙化。这种沙化,是从人的内心开始的。爱与被爱,是一种内心的感觉,缺少爱的人,像走在沙漠里缺水的人,以为自己能喝干一口井,其实,我们只需一瓢水就够了。

《年轮》,就是那瓢水,喝过,你会发现,心里原本对爱的感觉已经漫漶不清,而在这瓢清凉而略带苦涩的清水滋润下,逐渐变得清晰可辨。

青春,背负着伊卡洛斯的翅膀

文/纳兰泽芸

看白先勇的《孽子》,看到阿青、小玉、吴敏、老鼠这一群潜沉在黑暗深处的少年,一次次想上升到白日之下,去感受人世的温暖和爱,却一次次被灼痛、伤害时,我都会想到希腊神话里的那个伊卡洛斯,他为了逃离寂寞的孤岛去追寻自己的家乡,背负起用蜡和羽毛制作的翅膀,在迎向光明飞翔的时候,被太阳无情的灼伤,翅膀融化,伊卡洛斯掉进无边无际的海洋淹死。

伊卡洛斯对光明和温暖的眷恋和向往,何尝不是那一群在台北新公园最深最黑处逡巡着的迷茫少年,他们对家、对人世间的温情无比渴望。但是,他们却是“见不得光”的一群人,他们遭到了亲人、家庭、学校、社会的集体放逐、不齿和唾弃,只因为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特征——是一群具有同性倾向的“败类”。

在大人们的眼里,他们还是孩子,十七岁,含苞待放的好年华。“孩子”,这两个字就包含着无限的怜爱与疼惜。因此,白先勇在扉页的大片空白里只留下这样几个字:“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犹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然后,整部作品的正文第一行:“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这个十七岁的“我”,就是阿青。

父亲顶着一头苍苍的白发,瞪着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不停挥动着手里的一杆破枪,阿青就在父亲嗄哑的“畜生!畜生!”的怒吼里被逐出家门,不知不觉汇入到那个特殊的王国——台北新公园长方形莲花池周围的一小撮土地,这里被公园里的热带树丛层层遮掩。这个蕞尔小国,只有黑夜,没有白天。白天他们到处潜伏着,像冬眠的蛇,黑夜来临,他们才苏醒过来,在黑暗的保护下,像一群蝙蝠在夜色里扑腾。

阿青、小玉、吴敏、老鼠、阿雄仔、龙子……这群特殊的人,每个人的心里都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他们的被放逐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懂孝亲恤幼,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思上进,他们其中有些人足够优秀,可是他们同样被社会放逐唾弃得无路可逃,只好沉潜到这个最黑最深的角落。他们是一群传统道德的“叛逃”者,在外面的社会,他们也想得到一丝阳光的温暖和恩泽,可是他们得不到哪怕一点点,于是他们转而梦想在黑暗的深处寻找一丝温暖,梦想在这片黑色泥沼里,能够让心里开出一朵明净的花。

他们迷茫、孤苦,他们也曾挣扎过,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离经叛道”,在被世人唾弃的同时,他们桀骜不逊的笑面之下,是一张张泪水纵横的脸。也许就像公园里的“元老”郭老说的:这是你们血里头带来的,你们是这个岛上生长的野娃娃,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孽”啊……

他们在外面的世界得不到阳光和温暖,就在那个黑暗的小世界里互相取暖,然而,他们又像相互依偎的刺猥,离得远了感到冷,离得太近刺得疼。他们的内心敏感而脆弱,渴望爱与被爱,一旦被伤害,就会比常人痛得更甚。

阿青因有同性倾向而被学校开除,这让曾经是军人出身的父亲颜面尽失,痛心疾首,父亲兵败之后逃到台湾变得潦倒困窘,小他近三十岁的妻子离家出走,小儿子得肺炎离世。

阿青的家是巷底最深处一间终年射不进阳光的矮屋,终年发着霉,自从母亲出走之后,父亲常常半夜醉归,路都走不稳,苍老灰败的脸上哭得歪斜悲怆,弟弟的突然离世又给父亲以沉重打击,从此更加消沉。母亲因为生阿青时难产差点丢命,从小就不喜欢阿青,只喜欢弟弟,阿青曾经嫉妒得咬弟弟的膀子。母亲弃他们而去之后,内心空落的阿青将爱转移到长相极像母亲的弟弟身上。阿青的感情如同浮在空中的一粒尘埃,没有落点,他想爱母亲,母亲不爱他;母亲走了,他想爱弟弟,弟弟却夭折。

吴敏没有家,从小母亲就离家出走,后来父亲坐了牢,因此他无比迷恋张先生那个家,他住在张先生家到处擦洗,收拾得一尘不染,最迷恋的是那个贴着天蓝色磁砖的洗澡间,他泡在里头,一直舍不得爬出来,泡得一身红通通。因为他与父亲租房子,从来没有一个洗澡间。后来张先生赶他出门,他提着一个破提包四顾茫然,竟割了自己手腕。就算这样,后来张先生生病,他还是去悉心照顾。

老鼠从小没有父母,跟哥哥一起长大,严酷的生存环境养成了哥哥怪戾的脾气,一不顺心就将老鼠揍得鼻青脸肿。可是当阿青问他既然哥哥那样打他,为何还不离开时,老鼠说:“我已经习惯了跟他在一起”。为了得到一丝庇护或者亲情,就算是经常挨打,也不算什么。

小玉的母亲是一个下等酒吧的吧女,小玉从出生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长什么样,他还没出生亲生父亲就去了日本,一去不返,他只知道父亲的一个中国名字。小玉念念不忘就是他的“樱花梦”,他梦想着凭自己的努力到日本去寻找亲生父亲。当他终于费尽周折到了日本后,茫茫人海,寻父的希望是如此渺茫,他在小饭馆打杂,睡在狭小干货货仓里,被咸鱼等东西薰得香臭不分。

父与子,这原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一种血缘关系,然而在《孽子》中,却因为儿子使父亲“颜面尽失”,使原本最亲密的关系充满了伤痛。阿青的父亲摇摇晃晃地挥动着破枪,用颤抖嗄哑的声音喊:“畜生,畜生!”龙子的父亲将儿子放逐到遥远的异国他乡,悲愤地告诉儿子:“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傅老爷子的儿子阿卫是一名英姿勃发的优秀军人,却在二十五岁那年被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苦苦得不到父亲原谅,在强大的心理压力下,选择了结束大好年华。丧子之痛让傅老爷子猛然醒悟,他痛悔了大半生,如果他当时在儿子最无助的时候没有对他那样绝情,儿子可能就不会无路可走。

傅老爷子后来的大半生,都投入到救助与儿子一样的迷途少年之中去,还尽全力救助孤儿院里的伤残儿童。傅老爷子后来醒悟到,那些有同性倾向的孩子,绝大部分与他们的成长历程和成长环境息息相关,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在缺少亲情,更缺少母爱的环境长大。不管他们的同性倾向是与生俱来“血里带来的”,还是后天缺少爱的环境造成的,本质上终究不是他们的错。然而,他们却遭到家庭与社会的一致唾弃,只能躲入最深最黑处踽踽徬徨。

然而,他们疼痛,他们的父亲更疼痛。傅老爷子说:“你们父亲受的苦,绝不会在你们之下。这些年你们在外面受尽了折磨,但是你以为你的苦难只是你一个人的么?你愈痛,你们的父亲更痛!龙子走后,他父亲的头发不到半年就盖上了一层雪!”可是,即使父亲们痛不可耐,却不肯原谅和收容自己“叛逆”的儿子。也许他们内心已经愿意原谅,可是社会却不允许。他们就像伊卡洛斯的翅膀,在黑暗中也许还能残喘地扇动几下,一出来,强烈的光就会将他们灼伤、融化,然后毁灭。

白先勇有一支满含悲悯的笔,他也曾说过:“我写作是为了表达人类内心无言的忧伤,把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转化为文字”。他的其他作品,不论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的《台北人》,还是“寂寞梧桐庭院锁清秋“的《寂寞的十七岁》,他都用一支含着淡淡伤感却并不阴郁的笔来描画这一幕幕的浮世绘。读他的作品,不再感觉阅读是一种消遣,仿佛在那深邃之处,有一线光照在心里若隐若现。

作为抗日名将白崇禧的儿子,注定了他从小看尽繁华。然而在白崇禧任国防部长的仕途最高端时,年幼的白先勇却因为患“肺痨”而屡屡与死神擦肩而过。“肺痨”是烈性传染病,需要严格隔离,一边是车水马龙的声色繁华,一边是孤寂无比的童年。这样的特殊经历养成了他敏感、细腻而悲悯的气质。看他年轻时的照片,心中惊讶一个男士竟能长得如此俊逸清朗。即使步入古稀之年,依然淡定自若,笑容清浅。

他说,日子好坏,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因此,即使他声誉如雷,在台湾或在海外,他从来不接受媒体采访;到了古稀晚年,看到自己钟爱的昆曲日渐颓落,他想尽自己有生之力拯救这个剧种,才开始逐渐接受媒体的一些访问,因为昆曲需要媒体的宣传才能重焕生命力,他不忍心看到昆曲里美丽的烟波画船、雨丝风片就此消失。

像对昆曲充满悲悯之心一样,在《孽子》中,他也时时用一颗悲悯之心去看待这些孩子,让他们在黑暗角落之中,依然散发善良与人性的关辉。阿青在寒冬之夜,将呆傻的流浪孩子带回,给他吃给他喝为他换衣服,孩子丢失了他四处寻找;龙子在纽约曼哈顿高楼的阴影里,救助了一个个可怜的流浪儿,又想尽办法为小金宝的畸足做手术;傅老爷子离世,是他们这一群“叛逆”者细致妥贴地安排了后事。

这群青春鸟,他们的青春虽然背负了伊卡洛斯那不被光亮接受的翅膀,然而,青春毕竟还是青春,翅膀不能飞翔,善良的心却还能飞翔。

他们善良的光辉,像一轮月亮挂在湿煤似的夜空,虽然不甚明亮,却依然令人感动。

让蝴蝶从此不再流泪

文/纳兰泽芸

“奥斯威辛集中营”这几个字只配与“地狱”、“毒气室”、“焚尸炉”、“灭绝人性”相联。但是,能够将悚慄的罪恶与美丽联系在一起的,是集中营里那些幼小但美丽的灵魂——那些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偷偷写诗的孩子们。

六十多年前的1940年,似乎时光并不是太遥远。“奥斯威辛”这四个字,在德国纳粹到来之前,只是波兰一个宁静而安详小镇的名字,蓝天白云,静静流淌的河流。但自从纳粹在这里建立了庞大的集中营之后,它就代表了一种“心灵不可承受之痛”的符号意义。美丽,从此与奥斯威辛绝缘,取代的,是血腥、是屠杀、是惨烈。

德国纳粹在奥斯威辛使用的“现代工业化”的方式屠杀人类,其惨烈程度震惊人寰。五年之间,这里屠杀了400万人!

或许,作为数字,400万是抽象的,但是,你可曾想过,这是一个个有呼吸、有心跳、有思想、有哭、有笑、有歌、有泪的人……

这400万里,有一部分就是天真浪漫的儿童。也许我们会天真的想,对于那些纯洁而无辜的儿童,纳粹应该会不忍残害吧。可是,我们错了,他们一样被推入了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毒气室,只在人生路上走过短短十年左右就戛然而止。

在被关压的“囚犯”中,绝大部分是来自德国、捷克、丹麦、奥地利等国被纳粹欲施行“种族灭绝”的犹太人。所有的“囚犯”都在恐惧中惶惶度日,除了忍受生存环境的恶劣和身心的非人摧残之外,死亡的阴云随时会飘至他们头顶。。

成人“囚犯”大多自知支撑不过光明重来的那一天,可是当他们看到那些未成年的天真孩子,他们的心底又有了一丝希望,对未来的希望,对民族的希望。他们暂时忘却了死亡的可怖,其中一些优秀的人士就偷偷充当了孩子们的老师,教他们知识、艺术和做人的道理,给孩子们心灵以支撑和鼓励,他们憧憬这些孩子们有逃离黑暗的那一天。

而那些集中营中被死亡阴影缠绕的孩子们,他们童稚、羸弱、疲惫的小小身体,因为有了诗歌的烛照,显示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深刻和忧伤。

“沉沉的轮子碾过我们的前额

把它深深地埋入我们的记忆深处。

我们遭受的已经太多,

在这哀恸和羞辱凝合的此处。”

这个小诗人名叫米夫,被推进毒气室时,年仅11岁。

“沉沉的轮子碾过我们的前额”。即使在睡梦中,他幼小的心也时时被惊悸和梦魇可怕地缠绕。

在他们尚年幼的时候,他们不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面临被屠杀的命运?他们只知道,他们惨遭灭绝,只是因为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称号——犹太人。但他们并不为自己是犹太人而羞耻。生而犹太人,死而犹太人。

“我是一个犹太人,永远不会改变,

纵然要死于饥饿,

我也不会屈服。

我要永远为自己的人民战斗,

以我的荣誉。

我永远不会因为身为犹太人而羞耻,

我向你起誓。

我为我的人民骄傲,

他们是多么自尊,

不论我承受怎样的压力,

我将一定,恢复我正常的生活。”

这就是纳粹们要残暴灭绝的“劣等种族”!一个13岁“劣等种族”的孩子能写出这样的诗?!这个“劣等种族”在绝境里还默默坚守着自己的民族文化、民族气节和精神,肉体可以被推进毒气室,但是精神永远不会被毒气消亡。

奥斯威辛集中营被称为“死亡工厂”,德国法西斯设立了用活人进行试验的“医学试验室”,4个用来大规模“工业化”杀人的毒气室,还有焚尸炉,曾一天屠杀6000人。法西斯将大批犹太人推入毒气室,然后任凭他们在紧闭的毒气室内哀嚎惨叫,最后被活活毒死。

被毒死的犹太人被推进焚尸炉焚毁,留下的大量骨渣被磨碎后倾倒入河中,以此销毁杀人罪证。残暴至令人发指的纳粹将犹太女人的长发剪下做地毯,1945年德国法西斯战败撤退时,来不及运走及销毁的头发就有7吨重。

在这种极度恐怖的氛围下,稚嫩的孩子那幼小的心灵该如何去承受?

“死亡挥舞起冰刀,

邪恶的病菌活跃地散布着恐怖,

在它阴影下的牺牲者,

在哭泣挣扎。”

12岁的小女孩爱娃·波兹科娃,就是在这种无时不在的恐惧中被纳粹杀死于毒气室。

“妈妈,抱着我,

我是一片快要凋落的树叶,

看看我是多么的枯萎,

我觉得好冷!”

“我想飞翔,可是能去哪儿,又能飞多高?

假如我也挂在枝头,

既然树能开花,

为什么我就不能?

我不想就这样凋谢!”

他们有着花儿一样的年纪,有着花儿一样的笑脸,那么渴望像花儿一样在枝头绽放,可是,他们却被可怕的魔爪摧残得纷纷凋零!

德国哲学家阿多诺曾经满怀痛楚地说,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残酷的。

读到这句话,内心会情不自禁地颤抖。这种震颤,深至灵魂。

诗人和诗歌,代表着一种至美和至善。赞美生活,赞美生命,赞美世界。然而,由奥斯威辛之后,人性的残忍、人性的至恶,毁灭了诗歌所彰显的那个美丽的世界。文明被迫沦陷。

2000年,德国政府成立了“回忆、负责与未来”的专项基金100亿,用以赔偿二战期间被纳粹残害的受害者家属;2005年1月25日,第59届联合国大会举行特别会议,纪念奥斯威辛纳粹集中营解放60周年;2005年1月27日,德国总统克勒向奥斯威辛纳粹集中营的死难者纪念碑鞠躬。30多个国家领导人共同低头为奥斯威辛的冤魂们默哀。

不知道,那些幼小的灵魂,是不是能够在天堂里看得到这一幕?

这是一首名为《蝴蝶》的诗,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孩子所写,他也同样被推进了毒气室。

“那一只,就是上次那一只,

那么丰富,明亮,耀眼的黄色,

或许,那是太阳金色的泪水,

滴在白色的石头上……

那样,那样的一种金黄,

轻盈得翩然直上。

它离去了,我相信,这是因为,

它自己要告别这个世界。

那只蝴蝶,是最后的一只。

蝴蝶不住在这里,

不住在集中营。”

是的,蝴蝶不住在集中营。六十多年后的奥斯威辛小镇,没有集中营,阳光明媚而温暖,白杨叶片婆娑翻飞,草地上,有金色的蝴蝶在翩然起舞。

但愿。但愿这个世界上,永远再没有蝴蝶的眼泪。

只看得到,蝴蝶金灿灿的微笑,在阳光下闪耀。

我不是玛丽雅姆,也不是莱拉

文/纳兰泽芸

?

我读到了一本书,才知道这个看似宁静而美好的世界上,还有这样两个女孩,一个叫玛丽雅姆,还有一个叫莱拉。

这本书的名字叫《灿烂千阳》,是阿富汗裔作家卡德勒·胡赛尼的一部作品,讲的是过去30年里,在饱经战火焚烧的阿富汗,两位普通女性的人生遭际。一位叫玛丽雅姆,一位叫莱拉。

每个人对自己生命的选择是无能为力的。生于哪个国家,生于哪个城市或乡村,生于哪户人家,生于哪时哪刻,自己是完全被动的。玛丽雅姆和莱拉,她们被动地生在了那个战火纷飞、随时面临亲人或自己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国家,饥饿、苦难、压迫、死亡,如影随形。

而我,庆幸生在这样的国家,也庆幸生在这样的时代。看看玛丽雅姆和莱拉的生活,再对比我的真实生活,你就会欣然理解和同意我这种心情。

玛丽雅姆:一个出生就遭到唾弃的私生女,15岁就被迫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陌生而丑陋的鞋匠。

我:生在一个不富裕但却温暖的家庭,波澜不惊地一点点长大,然后读书。15岁,在绿树如荫的校园里散步、背诵课文。

玛丽雅姆:她经历了七次习惯性流产,不能生育之后,鞋匠将她当成了拳脚和铜头皮带的练习场。

我:下班去幼儿园接女儿,女儿像只美丽的小鸟一样飞进我的怀里。到了家门口开信箱,有几张稿费单,我说芮宝,今晚妈妈给你买芭比娃娃和巧克力吧,女儿说妈妈把嘴嘴拿过来,我俯下身,她亲一口,小大人似的说:“妈妈又来稿费了,来,亲一口,鼓励一下!”

玛丽雅姆:她做好了饭,丈夫鸡蛋里挑骨头地把饭吐在桌上,把菜汤和米饭统统倒到桌上,她跪在地上试图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饭粒,但手抖得厉害,害怕得胸口发紧。丈夫使劲捏住她的下巴,然后把几块冷冰冰坚硬的石块塞进她嘴里,脸上露出狰狞的笑,他咆哮着,快嚼!她的嘴里发出咬碎的声音,泪水从眼角不断滴下来。吐出来的是碎石块、血,还有被咬碎的牙齿碎块。

我:知道我喜欢吃芹菜饺子,周末,先生早早起来去市场买回鲜肉和芹菜。芹菜饺子比韭菜饺子麻烦很多,芹菜要摘叶、洗净,再用滚热的开水烫软、挤干水分,切成极细的小丁。然后和馅,再一个个包好、煮好,端上餐桌:请老婆大人品尝并提宝贵意见。

莱拉:战争使她失去了两个哥哥,战争迫使青梅竹马的恋人失去一条腿并且逃往异国他乡。14岁那年,一枚呼啸的火箭弹炸碎了她近在咫尺的父母,从此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她的亲人。她捡回一条命但炸聋了一只耳朵。14岁,她被迫嫁给了60多岁的老鞋匠——玛丽雅姆的丈夫,做他的第二个老婆。

我:我的两个哥哥都成家立业,家庭幸福,我的父亲风采依旧,还在教书育人,我的母亲身体健康,她欣慰地看到儿女们的日子都还算红火,享受着儿女们的孝顺和日子的安宁。

莱拉:塔利班统治了阿富汗,规定了“国家法律”,其中:每天祷告五次;禁止唱歌跳舞打牌下棋赌博看电影画画写书;女人禁止出门,如果出门要有男性陪同,被发现私自上街,将挨打;女人不能露出面孔,若到外面,必须用布卡把身子和脸紧紧蒙起来,否则将遭毒打;禁止使用化妆品,禁止佩戴珠宝,禁止穿好看衣服,不得主动和别人说话,不得和男人对视,不得在公共场合笑,不得涂指甲,否则会切掉一根手指。禁止女孩上学,禁止所有女人工作……

我:清晨穿上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淡妆,乘地铁或开车去上班。我接受良好的教育,我读我愿意读的书,写我喜欢写的文章,我逛街买我喜欢的指甲油和润唇膏,我唱歌,我与朋友聊天、微笑或大笑……

莱拉:在塔利班对妇女极度蔑视的“法律政策”中,女人连上条件好点的医院看病的权利都没有,包括生孩子。给女人生孩子的医院肮脏残破,没有氧气、没有干净的水,连基本的医疗设施都没有,连麻醉药都没有,莱拉难产,不立即施行剖腹手术大人胎儿都要送命,万般无奈,莱拉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以难以想象的女性忍受力接受了剖腹手术。

我:四年前我生女儿时情况不太好,凌晨一点多救护车呼啸而至,火速送往由宋庆龄创办的,上海生育条件最好的上海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立即手术,医生以娴熟高超的技术让我的女儿平安降生,让我没受什么痛苦。

……

不要以为玛丽雅姆和莱拉是久远历史里的两个女人,不是。前者生于六十年代,后者生于七十年代末。后者莱拉仅仅比我大四五岁,几乎可算我的同龄人。

可是,身处不同的国度,身处不同党的怀抱里,我们的命运,天渊之别。

当我再次读到舒婷的《祖国,我的祖国》,我的眼里泪花泛起:

“你是簇新的理想,正要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

你是雪被下古莲的胚芽,你是挂着眼泪的笑窝,

你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

是绯红的黎明,正在喷薄

——祖国啊,我充满希望的祖国!”

相错于流年的彼岸花

文/纳兰泽芸

少年时,看《半生缘》,为曼桢流过泪水。恨张爱玲那支冷漠而决绝的笔,隔着一堵墙,任曼桢把喉咙喊破,也不让她最爱的世钧听见。

一堵墙,将曼桢和世钧,这对相爱至深的人,隔在了荒凉的人世间。那时我就想,他们两个,像极了传说中的“彼岸花”——花开之时不见叶,叶茂之时不见花,花与叶彼此思念,却相念相惜永相失,在凄清的秋风里生生相错。

十来年后,看《明清诗选》,偶尔看到清代王士禛的那首《龙爪花》:稻熟田家雨又风,枝枝龙爪出林红。数声清磬不知处,山子晚啼黄叶中。再看注释里说:龙爪花是彼岸花的别名,花色血红,多整片开于墓地之间或山间小路。

原本我只知道那个忧伤的传说,彼岸花的前世是一个为爱受伤的天使,自愿投入地狱,地狱众魔不忍心让她下地狱将她遣回,但她仍忧伤地徘徊在黄泉路上,众魔就将她变成鲜红的花朵开在黄泉路,给迷路的灵魂指路。

直到读到这首诗,我才恍惊起而长嗟,原来这令人心碎的“彼岸花”,就是我少年时常见的“龙爪花”,我们又叫它“鬼魂花”,眼前再现少年时那一片绚烂的红。那时,我就读的中学离家比较远,要走十多里山路,在这连绵起伏的丘陵之间有一大片墓地,我们上学放学都要穿过这片墓地,斜阳萧索枯藤昏鸦的傍晚时分,着实令人寒毛懔懔。

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每年秋风渐起的时候,那墓地里会开出一大片一大片鲜红艳丽的花朵,没有叶子扶衬,却更艳得令人眩晕。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