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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去司马府的日子,正如娘亲所说,没有人来审问我替嫁的事,只是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而已,我活的像个透明人而已。

司马仪是个古板的人,不会吹笛,不会作诗,但他是个极讲规矩的人,该给我的体面也并不缺我,我呢,原本以为姐姐和张仲文走后,会有漫长的时间够我独自舔舐伤口,如今突逢变故,我根本无心讨好司马仪,我们相敬如“冰”。

三朝回门的时候,讲究规矩的司马仪还是陪我回去了,父亲穿着他的新官服,娘亲代替大娘出来迎客,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有我失去了此生最爱,我一点儿都不想配合他们演戏。

娘亲见我如此,把我领去闺房说悄悄话,“我儿在司马府可好?”

“当然不好!”我委屈地红了眼,趴在绣枕上,气愤地质问娘亲:“当初为何不和我好好商量,也好让我有个准备,如今这局面,我能过好才怪!”

娘亲笑着坐在我对面,“你呀,你想想我那时让你嫁给司马仪,你能答应,你一心就在那个张仲文身上呢。如今这局面是何局面?如今你十五岁,娘亲用了十五年,从教坊司的官妓到如今二品大员内宅的话事人,你觉得容易吗?你若是短时间内如此浑浑噩噩,人家不知你底细,还能敬你一分,若是长期如此,被人看透了,所有人都会从你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到时可就不是如今这局面了!”娘亲的脸变得严肃起来。

我渐渐从绣枕上爬了起来,看着娘亲。

“你如今的局面可比我好多了,你有主母的地位,就比什么都强,那些情情爱爱只会阻了你的路。娘亲送你一句话,该出手时出手,该蛰伏时蛰伏,一击必要得手,永远别脏了自己的手。”娘亲抚摸着我的头,“我儿能走多远,你娘亲就能走多远。”

这是娘亲第一次这样正经地和我讲话,她甚至是面无表情的。我知道娘亲说的是对的,然而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回司马府后,我不再浑浑噩噩,不去主动施为,如何改变这局面,而如今最快速的捷径不过是尽快生下嫡长子,可是我又不想让司马仪多碰我,我决定去求观音娘娘,尽早让我怀孕。

然而我决然没想到,去观音庵的那天,把我的人生彻底切割了,变成无法互通的前半生和后半生。这天之前,我是自以为精明的无知少女,这天之后,我才看清这世界的真相,人心的奇诡。

去观音庵的那天,又是一个桃花纷飞的春日,却下着细雨。拜完观音,我去到禅房,靠着窗边,欣赏那雨中纷飞的落红,又想起去年的今日。不知张仲文和姐姐去往了哪里?是否如那比翼齐飞的鹣鹣般恩爱?嫉妒和苦涩盈满我的胸腔。

“娘子,瞎婆婆来了。”

瞎婆婆是庵主介绍的,据说她神乎其神,凡是向她求子的人都得到了灵验。

瞎婆婆摸着我的脉相道:“老身不懂脉相,也没有娘子要的方子,要孩子确是有的。”我看不见她瞎眼里的表情,却觉得此间突然阴森恐怖起来,站起来就欲遣她走。

“娘子且慢。若我没摸错,娘子也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呢,娘子手腕上是不是有个梅花形胎记?”

我摸着自己的手腕,心中惶恐难安,难道我并非娘亲的孩子?

“胡说八道,来人,把这疯婆子弄走。”虽心中不安,气势却不能输。

“娘子还会来找我的。”我看见瞎婆婆临走前,讥讽的笑脸。

等她走了,我强撑的气势瞬间奔溃,跌坐在矮榻上。不会的,对,她一定是骗我的,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不是娘亲的孩子?

“娘子,小心。”突然,我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地,我慌忙转头去看,却见丫鬟已昏倒在地,我惊恐地抬头,却见一把剑指在了我的鼻尖。

“你个毒妇,为了上位,害死了自己姐姐还不够,居然还想狸猫换太子,祸害别人家的孩子,我真真是看错了你!”

面前的男人形容憔悴,胡子拉渣,连衣衫都破旧不堪,但他的嗓音是那样的熟悉,是我日思夜想的那个声音,却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

“仲文哥哥?”

“你还有脸叫我哥哥,当初是我错信了你,害死了麟儿,如今你且拿命来吧,免得再去祸害别人!”

我躲开他挥过来的剑,焦急道:“仲文哥哥说什么?我听不懂,姐姐怎么了?”

“你少在那里惺惺作态,妄自狡辩。若不是当初你为了取代麟儿嫁入司马府,哄骗着她吃下你那个所谓的假死药,如今坐在此处的应是麟儿,她还活得好好的。可恨,我居然相信了你,还写信于麟儿,祈愿着和她双宿双飞,没想到却成了她的催命符。”

张仲文又一次把剑往我身上砍过来,我只能用手接住,因角度的关系,血水顺着剑沿,一滴滴钻入张仲文的衣袖里,他似乎是被血的温度烫到了,抖着手,扔下了剑。

“仲文哥哥,我不懂。怎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我狂乱地摇着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看见张仲文渐渐模糊的背影,和那浅浅渺远的声音。

“对不起,麟儿,终究是我无能,报不了仇,下不去手。”

“仲文哥哥!”我膝行着,伸手去勾他的衣角,却被他一脚踢开。

他拂了拂衣角,仿佛我是个垃圾,弄脏了他的衣衫。

我感觉钻心的疼,疼得我需要蜷缩起来。

他站直起来,狠狠地瞪着我:“王琦瑶,是我怯弱无能,动不了手,但我告诉你,我会一辈子恨你,此生此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他走了,我还蜷缩在地上,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听不到他决绝的话语,看不见他痛恨的眼神,然而无论我如何努力,他那憎恶的眼神,久久地萦绕在我眼前,消散不去。

也许是过了一刻,也许已过了许久,我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冲进雨幕里,然而雨大了,四周都是白色的,他早已没了踪影。只有雨不断打在我的身上,脸上,生疼、生疼,可我只希望雨大一点,再大一点,只有那样,身上的疼痛才能压住我心里的痛。

这一刻,我失去了娘亲,失去了他。

望着白茫茫的天地,我心里空落落的,但我知道我不能倒,我还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