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正点红唇的手顿住,良久,我若无其事地继续。

 

鸣柳小心观察我的神情,却看不出我心底到底在想什么。

 

这晚我等了一夜,赵池没有来,我不知是失望还是开心。

 

连着等了十天,我知道,他不会来了。

 

我让教坊使将我的名牌又挂出去,当天便被吏部侍郎请到府上献艺。

 

席间很是热闹,勋贵人家比比皆是,他们笑谈着风雅趣事。

 

正当吏部侍郎贴在我身侧,笑着将手放在我腿上时,赵池肃着脸破门而入。

 

吏部侍郎陈思源阴着脸看他,「你一个三品武将,也敢擅闯我的府邸?」

 

席间有人打圆场,「赵将军来来来,一起听这琴,颂仪姑娘的琴声可谓一绝啊」

 

赵池丝毫不惧,「我袭二等靖远侯,你这个鱼肉百姓的贪官也配在我面前拿乔?」

 

陈思源见他视线一直停留在垂首的我身上,不怀好意地开口,「听闻颂仪和赵将军你有过婚约,你可是为她而来?」

 

我闻言眸色一暗,连忙起身,「大人说笑了,妾怎配玷污将军清誉…妾…」

 

话还没说完,便被赵池打断,「我今日就问你一句话,你跟我离开,我去求圣上替你脱籍,你愿是不愿?」

 

我骤然抬头看他,仿佛数年前,有个少年也说过同样的话。

 

说要娶我。

 

不记得是哪家的宴会了。

 

母亲携我出席,旁人皆赞叹我出落的温柔娴静,耀如春华。

 

与父亲相熟的徐大人含笑道,「颂清也到了婚配之时,正好我有一犬子,虽资质愚钝,但也已入仕,与颂清倒是相配,不知柳兄和夫人意下如何啊,来,之期」

 

他身侧一位青年站了起来,不像他父亲说的资质愚钝,倒是气质温文,落落大方,看向我的眼神带着笑意,「颂清妹妹,好久不见」

 

父亲笑着看向我,母亲更是面带忧愁,他们知我和赵池有情意,我知道,父亲是想试探我的决心。

 

我还未开口,一道清朗的男声传来,「既是资质愚钝,怎会与柳二小姐相配,徐大人真爱说笑」

 

是赵池,我心里陡地生出一丝欢喜来。

 

他越过我,走到徐之期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见赵池如何用力,徐之期便脸色泛白,身形晃了一下便坐了下去。

 

赵池转身,「诸位不知我靖远侯府要和柳氏议亲吗?无碍,现在知道了,便不要再打颂清的主意了」

 

我羞红了脸,他笑的恣意,两家父母被他这直白的话语惊的面色铁青。

 

父亲向徐大人拱手致歉,靖远侯夫人气的直瞪赵池。

 

赵池浑不在意,向他母亲招呼了一身便离开,转身时给我打了个眼色。

 

我在母亲身边坐了片刻,便也借口更衣离席。

 

赵池果然在门口等我,带着我找了个亭子躲清静。

 

「我已跟父亲说了,待他这次回来,便请圣上替我们赐婚,我定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你回家!」

 

  「那些公爵子弟眼睛都快黏在你身上了,我是一刻也忍不了了。」

 

我看着面前神色飞扬的少年,有些担忧「可我父亲说…柳氏乃文人之首,靖远侯亦是手握重兵,联姻恐会遭人忌惮…」

 

  「别怕,不管谁忌惮,我是定要娶你的,我父亲年纪大了,旧伤颇多,他打算此次回朝便致仕,待我们成亲后,我便接替他,跟随兄长一起建功立业,给你挣个诰命回来,到时我们再生一儿一女,此生无憾!」

 

我虽然隐隐有些担心,但仍不由自主地期待着他话语中的那般世界。

 

但很快,现实就击碎了这虚幻的泡影。

 

靖远侯战死了。

 

那年隆冬,我得知他父亲兄长阵亡,独身去找他,刚看见赵府门上悬挂的白幡。

 

周围一声惊喝传来,「柳家的小姐在这儿!别让他们跑了!就是他们柳家通敌卖国害了我们将军和大公子!」

 

他们的话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平日待我和善的赵家家丁们面容狰狞异常,将我团团围住。

 

于此同时一队甲胄兵士寻来,「柳氏通敌卖国,株连三族,拿下!」

 

我骤然清醒过来,此时来不及多说,我急声问道,「贵府二公子可还好?」

 

「你们柳家的人离我们远点,自然好好的!」

 

得到答复,我安了心,即使他从头到尾不曾出现。

 

「我自己走」我手置于腹上,轻抬臻首,缓步而行。

 

士兵嗤笑出声,大约是觉得我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如此拿腔作势。

 

我并不在意他们如何想。

 

柳氏百年清流,我祖父三代辅君配享太庙,父亲官拜内阁大学士,母亲出身书香世家得封二品诰命,姑母是宫中贵妃,我也是在圣上眼下长大的,出入宫闱,与公主的待遇别无二致。

 

即便一朝落难,我也自当护住柳家的清誉与傲骨。

 

还未至府门,便听到街道旁的窃窃私语,大约都是在说,没想到柳家看着光风霁月,内里竟是如此鸡鸣狗盗。

 

我更加昂首,忍住欲要流出眼眶的泪。

 

我看见父亲雪白的袍袖沾染了泥土,看见平素骄傲的兄长被强硬摁低了头颅,看见他们看着我心痛的眼神,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遭遇什么。

 

直到我被带到后院,那里往日是一片欢声笑语,现在却充斥着哭喊。

 

我看见了自刎倒地的娘,衣衫不整的姐姐,和粗鲁的男人。

 

我看到,有人淫笑着朝我走来。

 

于是我便成了教坊司的官妓,哦,姐姐不堪受辱,也随母亲去了,贵妃姑母无子,于冷宫中自尽了。

 

至此,煊赫了三朝的柳氏,退出了宣国的历史。

 

只留我,成为了柳氏苟且偷生的最后一人,渐渐,也没有人记得我是柳颂清了,只记得教坊司里有位色舞乐艺俱全的颂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