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萧沛之回来了

民国三十七年,暮春。

蒋宅,鎏春园内。

午后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法国梧桐叶过滤,漏到少女身上变成了淡淡的细碎的光晕轻轻摇曳。

蒋栀肘下压了几本古籍,正伏案昏昏欲睡。

蒋家太太秦淑蓉不知从哪里得的小道消息,咋呼呼地闯进门扯着嗓子喊:

“囡囡…不好啦,你未婚夫被杀啦!”

闻言,蒋栀即刻丢了书,拉上贴身丫头翠环直奔少帅府。

细说来,黎城的蒋家同萧帅府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蒋家是书香世家,几乎半城的学子大儒皆出自‘蒋氏学堂’,其中身居高位的亦不在少数。

而萧沛之的父亲萧何位居北平大帅,因沉疴不治,两年前已亡故了。

所谓将门虎子,萧沛之承了父荫加上他自身条件优秀上进,年纪轻轻便已得了不少功勋在身上。

这不,年前南京军委刚授了他桂东少帅称号,一时间萧沛之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

也因这位太过优秀,以至于蒋栀整日生活在他一枝独秀的阴影之下。萧沛之就是爹娘嘴里别人家的孩子,尤其是每次书考不及格,老爹总免不了耳提面命一番:

“你看看人家沛之!”

因此她从小立志,有生之年一定要扒开萧沛之完美伪装下的真实面目。

几年来,蒋栀将偷偷攒的零花钱全数用到了打探与萧沛之有关的消息上:

萧公子又打胜仗了!

萧小将为救心腹被擒,身中数发冷枪不倒…

萧小将遇敌袭伤重!军医院三下病危通知单…

萧少帅仅用三年平了桂东倭乱,班师回黎城啦!

看着这些年的情报,她不由头大,这人莫不是猫妖,有九条命的。

萧沛之率兵回黎城那年,蒋栀刚满十六岁。

蒋家老爷蒋蔚文破天荒和颜悦色地叫她坐下,还递了本红帖过去:“喏,好事。”

蒋栀狐疑拆开,烫金帖面上是洋洋洒洒的楷书,好些字眼生的很。

草草阅之,她却被末尾那行惊得说不出话:

【欲求娶蒋家幺女栀妹

望上允。】

“萧沛之要娶我?”

蒋栀丢开婚书,双手交叉在前襟,矢口拒绝:

“我不同意。”

“嫁给沛之这孩子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前街宋家幺女那才叫可怜。”

蒋蔚文一脸惋惜。

宋芝莲?

这名蒋栀非常熟稔,以往爹提着耳朵教训她时,宋芝莲的大名和萧沛之总是一齐出现。

三岁背千字文,五岁作赋。出落得也是人如其名,出水白莲似的美人胚。

蒋栀疑惑道:难道她也要嫁给萧沛之!

哼,蒋蔚文轻嗤了声:她倒是想,可她那财迷心窍的爹,已将宋小姐许给宛平姓徐的土财主,做填房去了。

哦,那也真真是个可怜姑娘,但此刻蒋栀顾不上心疼这朵白莲。

要嫁给萧沛之,她心道命比黄连。

见着自家女儿哭天抹泪,秦淑蓉心疼地替她擦泪安慰:

“好女儿,莫伤心,万一他哪天打仗死了呢?”

蒋栀停了哭声:阿娘,你是懂咒人的。

她本以为嫁给萧沛之一事板上钉钉,这辈子自己都要与恶魔同席,如履薄冰。

没想到,竟真被啊娘给说中了。

萧沛之他死了哈哈哈!

讲真她还是有些惋惜的,萧沛之这人其实还行。

除了她一人很讨厌萧沛之以外,似乎整个黎城的人都十分爱戴这位少帅。

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帅府门口,蒋栀正发愁如何从这堵人墙外围杀进去。

“都让开!”

“萧帅未婚妻来了!让我家小姐先进去!”

冷不防身旁炸开一声急吼,平地惊雷般将人堆炸开条窄缝。

人潮中央的少女错愕地看着周围,紧接着被大伙推搡到帅府门口。

蒋栀回头望了一眼人群中的翠环:

翠环,这些年没白对你好。

这大嗓门,着实给力!

在众人或羡滟或妒忌的目光下,蒋栀大摇大摆地进了少帅府。

和她想象中一样,这萧府竟清一色都是男丁,连门厅洒扫的都是男仆。

怕是连蚊子都是公的,她咂咂嘴腹诽。

迎面的人端了只木盆,蒋栀探头一瞧:嗬,好一盆血水。

真的不是在做梦。

萧沛之竟真的要死了?

“这位大哥,看起来情况不妙啊。”她意指萧沛之。

“可不是,军医都摇头,怕是活不成咯。”那人应了句。

“真是令人惋惜啊……”蒋栀叹息。

“有啥好惋惜的,我看是死有余辜。”

她咂咂舌,十分错愕地看他:萧沛之是多苛待下人,在黎城竟然有除我之外讨厌他的人。

琢磨着萧沛之将死,自己这个未婚妻总是要哭一哭的。

于是蒋栀扯下襟前的帕子,掩着面拉长了哭腔踏入他的卧房内:

“真是塌天祸事,我的心肝宝沛之哥哥,你——吃午饭了吗?”

她的话戛然而止,缩回了先迈进门槛的那只脚。

谁说他死了,人不是好好地坐着用饭吗?

“你怎么来了。”

萧沛之淡淡睨她一眼。

“听说你回来了,你…没事吧?”

蒋栀站在门边,双脚却迟迟不肯进去,就着大开的门庭同他打招呼,这男人气场太强大了。

“嗯,刚到。”

萧沛之手一挥,身后的家丁麻溜撤了饭菜,换了一壶茶上来。

“我爹叫我回家吃饭,我先走了。”

“等等。”

她想溜,她失败了。

萧沛之瞟了眼身边的空座儿,示意她进来。

蒋栀只得硬着头皮,乖乖进门在他对面坐下。

“你真的没事?”

她仔细打量眼前的男人,白衬衫扎进笔挺的军装裤里,身姿倾长而挺拔。再往上是一张比女人还要精致几分的脸,双眸深邃莫测,下颚线条精致冷硬,眉眼清绝。儒雅斯文又透着一种与世俗背道而驰的距离感。

他骨节分明,削瘦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桌案,声音淡淡的,听不出起伏:

“你在关心我?”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她的头摇得比摆钟更勤。

盘算着既然萧沛之没事,她还是赶紧告辞吧。

却听身后有人说话:“禀少帅,那人死了。”

“嗯,下去吧。”

萧沛之翻开一只茶杯,缓缓倒了杯茶水移到她面前。又去翻开第二只茶杯倒上。

“谁死了?”蒋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