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昙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时光回溯到了六年前,那时的她,还不叫曲昙华。
阿曲是个孤儿,爹娘都死在蛮夷人的手中,她生活的地方,便是天启与蛮夷交界的青山镇,在爹娘死后,她就被镇上那有名的杜鹃班收留了,打小和一群同她一样命苦的孩子在一起学唱戏,日子过得并不容易。
杜鹃班的班主叫三娘,人善,但却吝啬的很。平日里阿曲她们生了病,都是上山去采药自己治,就如三娘所说:“我们戏班子周转不易,得养活十几口子人,看病的钱,够一天饭钱哩。”
孩子们虽小,也懂得大人的辛苦,不吵不闹,反而更加卖力地学唱戏,想为戏班子做点什么。
阿曲是戏班子里最大的孩子,那一年她十岁。阿荷是在夜里病的,发了热,又逢三娘不在,一帮孩子乱了阵脚。外头下着雨,上山采药只怕是难。孩子们又听了镇东那说书人讲《山鬼传》,一时更是怕的很。
阿曲看看阿荷,又看看妹妹们,拿了斗笠背上药筐出了门,临去前嘱咐着:“照顾好阿荷!你们哪儿也不要去!等着我回来!”
阿荷红着脸,气息奄奄,问着:“曲姐姐……你不害怕吗?很晚了……明日再去吧?”
阿曲只摇摇头,安慰着:“姐姐不怕!”头也不回地直奔山里。
雨丝淅沥,林间的树影婆娑,形同鬼魅,她不怕吗?她当然怕。但阿荷烧成那样,若不早些用药,定然是连明日都抗不过的,镇中烧坏脑子的孩子并不少见。
越向山上去,树影越可怖,山路也不似她记忆那般,总是走了岔路。她扶扶斗笠,蹬上石堆,却猛然滑落,磕伤了膝盖,斗笠也不知所踪。
眼前怪石嶙峋,夜色很暗,只有几颗星子可以照明,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露出一小牙月光,也不大亮堂。她看着周围完全陌生的景物,突然哭了起来。
她想起了说书人讲的《山鬼传》,她是不是回不去了?那阿荷该怎么办?
泪眼模糊间,她竟从不远处看见了灯光!
那灯光是蓝色的,提灯而来的,是位少年,他走近,问着:“小姑娘,你在哭什么?”
她看清他的脸,他好白啊,眉眼间带着山川草木的灵秀,身上穿的袍子像是墨绿色的,衬得他手中的灯更加幽迷。
“我迷路了……我来采药,可我发现我不认识这里了……阿荷还在等我……”
那少年微微一笑,“山里我熟,我带你去吧!你需要什么药?”
“柴胡,甘草,黄岑,连翘……”阿曲起身,却因为膝盖的伤挪不得步,身侧的少年好似叹了口气,“上来吧,我背你去啦,你这腿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啦!”
她小声说了句“谢谢”,在他背上趴好时,他好像说了句“好久没见过这样傻的人类了……怎么从小就这么傻……”
“欸?你夜里上山,不害怕吗?家里人不担心吗?”
“我爹娘不在了…害怕啊,可戏班子里的妹妹病了,要治的。”
“真是个小傻子啊……”他顿了顿,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思考着,要不要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因为说书人讲:“如果山鬼知道了你的名字,你的心神魂魄就归他啦!”
可他应该是“好人”吧,她答:“阿曲。”
“好难听……”
阿曲有些不服气,“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不然……以后你就叫山见吧?因为只有山里才可以见到你!”
少年闻言缓缓笑了,似要把天地灵气揉进他的骨子里,原来还不算太傻,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呢。
他语气也温和了不少,“阿曲实在太难听了,你既给我取了名字,不如我也给你取一个?”
背上的小丫头似乎很高兴,“好呀!”
“《法华经》中曰,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你就叫曲昙华吧?多好听!”
那场春夜雨,乱了一座山,阿曲与山鬼山见相识,经年四载。为朋为友,夜中相会,她为他唱戏,他送她药草,她带给他人间烟火,他领她见山中灵物,她渐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却一点也未变。
“山见,万一我变老了,你还是老样子,我就不跟你玩儿了!”
“不会啦,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就陪你变老啊!”
若蛮夷不起战乱,杜鹃班不散,青山镇不毁,那常提蓝灯的少年又怎会成为回忆?
“我要走了,山见,我们会再见的,对吧?”
少年笑得灿烂,眸中却有悲伤显而易见,他转头看向他二人曾手植的那株蔷薇藤,回答着:“当然!蔷薇花盛放之时,我们便会重逢!”
阿曲笑着应下,转身却流了泪,他向来只送她到山脚,她知道是什么缘由。
山鬼出山,魂飞魄散。她忽然祈求,不要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