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我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想怖婴的事了,而是满脑子都是这块绣了满月的锦帕。
青颜,绣月,还有眼前这个女子,为什么她们都有同样一方锦帕?
我觉得我得问绣月点什么,可我的脑子里已经全乱了,张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隐隐的,我感觉自己应该知道点什么,但是现在也想不起来了。
胡为民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过锦帕,所以他现在的注意力还在那个织布的女子身上。
女子温婉一笑后,又开始低头织布。
胡为民看看脚下的人头路,又看看略带羞涩的女子,等他把目光再放到绣月身上时,脸上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有自己的想法,开始胡乱抽搐起来:
“绣月,到底怎么回事?怖婴呢?”
绣月用眼神指了指织布的女子:
“她就是怖婴?”
胡为民突然就反应迟钝起来:
“它……她就是怖婴?”
绣月脸上挂着笑,看着胡为民:
“胡大哥,我刚才就说,等你看到怖婴的真身后,你肯定会吃惊的。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胡为民看着自己抓了两手的符纸,开始摇头:
“怎么可能?怖婴不是恶鬼吗?怎么会是一个女子?”
绣月说:
“这有什么稀奇?没有谁生来就是恶鬼,大家都是有一个前身的。不然我也不可能以前是人,现在是个生魂。”
胡为民还是不能接受,大脑袋摇的更快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们是来杀恶鬼怖婴的,不是对一个女子下手。”
胡为民和绣月说着话的功夫,我已经慢慢冷静下来:
“绣月,怖婴的故事,你说,还是她自己说?”
绣月转头看着我:
“南大哥想听谁说?”
我说:
“都行,我只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绣月看了看还在低头织布的女子:
“还是我来说吧,怖婴织不完这梭子布,是不能开口说话的,我想你们也没有耐心一直等下去。”
不能开口说话?
什么意思?
绣月没说怖婴不愿意,不想,而是说她不能,难道她被什么东西胁迫着?或者压制着?
我不想自己瞎想了,还是听绣月说吧。
于是,在怖婴织布的“呱嗒呱嗒”声中,绣月讲了一个关于怖婴的故事。
怖婴,本名李织锦,她从小没娘,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
李织锦的爹是个走街串巷的挑货郎,日日都不在家,李织锦便在家中担起了洗衣做饭,织衣纳鞋的全部活计,像个大人一样照顾着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李织锦十三岁那年,大哥李贵儿因为吃多了酒和别人打架,结果被别人打的口鼻流血,躺在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李织锦的爹四处求医问药,想把李贵儿救活。但是求医问药就要花钱,李织锦的爹没有钱,就让李织锦去给一家布庄织布。
李织锦在这家布庄织布一年,可得六两银子。李织锦的爹提前拿了李织锦三年的织布钱给大儿子看病,李织锦算是被卖到了布庄里。
这三年的时间,布庄的掌柜的恨不得把李织锦一个人当三个人用。除了吃饭,睡觉都只能坐在织布机前的凳子上。一旦喝盏茶的功夫织布机还没有响,掌柜的就会跑过来打骂李织锦。
“钱都拿了,布却织不出来?若是再让我发现你偷懒,就让你爹还我十八两银子。”
李织锦知道银子都给大哥李贵儿看病了,家里哪还有钱还账?只能拼命织布罢了。
三年后,李织锦终于从布庄回来了。她满面憔悴,青丝掺白发,一双布满老茧的双手已经看不出少女的模样。
可是,她进家门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他爹又把她送到了另一家布庄。
“锦儿,你二哥要给你娶嫂嫂了,新嫂嫂的嫁妆要二十两银子才能备齐。”
要说这当爹的也真会说话,明明是给自己的儿子娶媳妇,却给李织锦说“给你娶新嫂嫂”。好像这二十两银子,就应该她出一样。
可怜李织锦别无选择,只能再去给人织布。
这家的布庄生意很好,掌柜的也更苛刻。他把李织锦的三餐减到两餐不说,还不准他下织机吃饭,两个馒头一碗水,边吃边干活。
就这样,李织锦又熬过一个三年。
这年,她已经快二十岁了。和她同龄的女子早就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可李织锦的罪还没遭完。
“你三弟眼瞅着也成年了,你大嫂二嫂总看他不顺眼,爹准备给他盖一座院子,让搬出去住,顺便也给他成个家。”
一座院子,再娶个媳妇成个家,当爹的说的轻巧,两个哥哥和三弟已经掰着指头开始算,李织锦要织几年的布,就可以挣到这些钱。
大哥李贵儿说:
“也不多,小妹手脚勤快些,七八年就出来了。”
二哥李富儿说:
“劳小妹再多去一两年,多挣的银子,我想让你小侄儿上所好学堂。”
三弟还没成家,但是算盘也是打的山响:
“既然八
九年都熬过了,姐姐何不再多待一年?再多些银子出来,我也好和新妇过几天快活日子。”
一家人,四个大男人,围着已经干瘦到只剩一把骨头的李织锦吸血嚼肉,恨不得把她的骨头渣子都吃干净。
李织锦是没有能力反抗的,即便她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她也不敢说出口。
在家从父,出嫁从妇。李织锦没有出嫁,她爹的话就是她的天。
可怜那时候的李织锦还不知道,她这辈子都没有出嫁的可能了。
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李织锦已经是个三十五岁的妇人了。她眼也瞎了,背也驼了,满头白发的她看上去竟比六十多岁的老妪还不中用。
李织锦从十三岁开始织布养家,一直到她三十五岁回家,整整二十二年的时间里,李织锦全都是在织布中度过的。
她织烦了,织厌了,甚至听到织布机“呱嗒呱嗒”的声音就想吐。
不过,付出总有收获,李织锦虽然把自己织出了一身病,但是她的两个哥哥和小弟却把日子过好了。
可惜的是,回家后的李织锦却被家人百般虐
待。
大哥李贵儿说:
“在外劳坏了身子,却跑回来养,这是哪家的天理?”
二哥李富儿说:
“准是在外偷懒被主家罚了,不然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幅老样?”
三弟此时已经成家,指着李织锦的鼻子喝道:
“在家也不能闲着,若是一天织的布换不来全家吃食,就趁早滚出去。”
李织锦回家了,却只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
她年少时喜欢的那个情郎,也因为等不到她而娶了别家的姑娘。
最后,李织锦死了,死在了织布机上。
李织锦,多好的名字,可惜她一生都没有给自己织出锦绣人生,而是让别人过上了好日子。
李织锦下葬的时候,她的两个哥哥和三弟还在坟头上咒骂,说她不应该织布织一半死了,应该把那匹布织完再死。
可怜李织锦的魂魄听见了,竟然觉得家人说的有理,又一缕苦魂飘回去,继续织布起来。
织布机前,李织锦最喜欢的粉红织锦绣水红色胭脂花的坐垫还在,织布机上的梭子也来回穿梭,但是织布机前,没有人。
后来,两个哥哥和三弟说家里闹鬼,就请来一个法师做法,把李织锦的魂魄困死在织布机上,一把火烧了。
李织锦从生下来到死去,家里人给她花钱最多的,就是请法师和烧织布机。毕竟她死的时候,家里也不过是找了张烂草席把她一裹,塞到一个不知是什么动物打的地穴里而已。
就这样,李织锦生前在织布机上活,死了还被困在织布机里出不来。
而她始终记得家人说过的话,让她把那半匹布织起来再死。所以即便她死了,也一直在织那半匹永远也织不起来的布。
后来黑白无常来拿她,要她去轮回。可是李织锦对织布的执念太深,纵使她一次又一次的走到了轮回路上,最后还是被“呱嗒呱嗒”的织布声给拉了回去。
李织锦离轮回最接近的一次,是她已经在一位妇人的肚里成为婴孩。
那位妇人虽然还未将她生出,却已经视她为心头肉掌中宝,日日为她裁衣做帽,精心吃食,只等她降生。
可惜的是,李织锦最后还是被她的执念牵引着,回到了织机前,而那位怀她的妇人却没了孩子。
李织锦回到织布机前继续织布,但是耳中却能听到那位妇人的惨哭,和对她夜以继日的思念。
终于,李织锦醒悟过来,原来她还可以有别的生活,并不只是织布。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怖婴擅断轮回路,触犯了阴曹地府的大忌,被罚做了一个生生世世都不得轮回的鬼。
可是,此时已然醒悟的李织锦,却不甘心接受这个结果。
绣月这一大段话说的实在是长,她刚刚停下喘了口气,胡为民就追着问了一句:
“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