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非法经营(上)

种公家的地,即使上心,也是暂时的。你看看去年秋天,庄稼长多好,可硬是糟蹋在田里。大伙儿全都忙着炼铁,没谁心疼。一方面是上头有政策,另一方面,爹也忖出来,是这庄稼不是自家的。要是自家的,莫说是炼铁疙瘩,即使炼金子,他也要抽空回来,把庄稼收回家!”

“爹,”家兴接过皮尺,继续跪在地上,双手捧起,“兴儿一定保管好,待爹的话应了,大伙儿再分地时,兴儿一定拿这把尺子,凭良心地!”

”成有林点点头,思忖好大一会儿,吃力地说,“你听着!

“爹,兴儿听着哩!”

“爹走后,你把爹葬在你爷脚头,然后……然后……你半夜爬起来,把爹悄悄扒出来,打卸打卸,熬成汤,让我这俩孙子和英芝喝。英芝的身子不能亏,俩娃子得好好长个头!”

'爹-”家兴大恸,“爹咋说这疯话哩?爹是信不过兴儿?兴儿纵使再没本事,咋能做出这等禽不如的事儿?

“兴儿,”老有林虎起脸,“你这不孝子,爹最后的话,还敢不听?你想想看,爹啥事儿没历过?这样的大饥荒,不是天作孽,是自作孽、上天这是在行罚啊!上天要罚咱,谁能躲得过?那年跑老日,闹大荒、爹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后怕。到处是饿死的尸首,没人埋。还有蚂蚱,黑压压的满天飞,飞到哪儿一扫光,庄稼全让它们啃光了。那阵子是小鬼子作孽,是天作孽。这阵儿不一样,是咱自己作孽!你也看见了,事儿明摆着,夏天收的交公了,秋天满地好收成,偏让烂田里。各家各户好不容易攒下一点余粮,又让大食堂糟蹋了。大锅小锅全上缴,这阵儿,纵使弄来吃的,连个烟也没法冒,得吃生的。爹……这跟你说、打今往后,你得留个心眼,甭跟着瞎起哄。后面的日子长着哩,别的不说,单是两个娃子,看都饿成啥样了。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要是娃子们或英芝有个三长两短,爹在阴曹地府也安不下心。爹这一辈子,没给娃子们留下啥,就这副身架子,也瘦成这样儿,肉是没得吃的,只能熬点儿汤喝。这桩事儿,只许你一人知道,万不可说破。说破了,娃子们就不肯喝,英芝更不肯喝,爹这份心,也就白操

了。好了,就照爹说的去做,爹得歇一会儿!”

“爹-”家兴两手拍着床帮,伤心欲绝,“你就是打死我,兴儿

也不能应下!"“唉,”老有林咳嗽两声,叹口气,“兴儿,爹知你应不下。可你想想,纵使你不应承,爹也保不住囫囵身子,爹的坟还不是照旧让人扒开,照旧让人挖出来熬汤喝!与其让别人熬汤喝,还不如自家喝。两不娃子喝了,爹不会伤心。爹只会高兴!

“爹,兴儿明白了,”家兴一下子悟出老有林的话外音,捏紧拳“无论是谁,要是敢扒咱成家祖坟,看我剥下他的皮,抽出他的头,筋!”

听见这句承诺,老有林才算出口长气,闭眼歇一会儿,小声说道“给你妈留够地方。早晚她来了,爹好有个伴儿!没她在身边唠叨,爹……也是冷清哩!”

“你这好端端的,净说这些糊涂话!”“爹-”家兴哑着哭声,“还有,”老有林不睬他,顾自说道,“你得记住,不究啥时候,纵使穷得拉棍子讨饭,咱家那棵大杨树也不许动!外人谁敢动,你和子们纵使豁出命,也要和他争!爹的魂只在那棵树上,咱成家列祖列宗的魂,也都在那棵树上。树没了,列祖列宗就没个去处。没有列祖列宗保佑,咱成家永远过不旺。老祖宗过世时咋说,井在树在村在。你看看,老天旱成这样,井和树还在,还是老样子。前几天,爹问过你妈了,你妈说,她去看过,并里的水还在冒泡。有树在,有井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好光景就在前头。只是爹撑不住了,爹过不上好光景了爹早想明白,爹老了,不中用了,活着只能是个累赘,晚走不如早走还有,爹走后,你得朝爹的嘴里塞把土、要河坡上咱家祖地里的肥土。南岗上净是沙石,闻起来没个土腥味。有一把咱家祖地的肥土,爹就知足了。爹到那边,啥时候想念庄稼了,就尝尝这把土的味。好了,爹就说这些,干你的活儿去,爹要睡会儿!

家兴扶老有林躺下,又喂他喝几口水,这才收拾好玉佩,将皮尺藏在英芝陪嫁来的箱子里,起身出门。刚走到门口,又听老有林叫道:“兴儿!”

家兴走过来。老有林从枕下摸出一支簪子,递给家兴:“爹老了,糊涂哩,差点儿忘记一桩大事。这支簪子,是你宗庵大叔家的。那年芝娴临走时,把这个交给进才,让进才转交天珏,进才给我了。我一直想给天珏,可……他疯了,乔娃小,我怕他弄丢,辜负芝娴。爹一直着,打算啥时候天珏不疯了,或乔娃长大了,再转给他们。这阵儿看来,爹就候不到了,一并交给你,将来有一天,你替爹还给人家!”咳嗽一声,显得很累,“兴儿,爹觉得出来,这家人没完。你得闲时,要念想着乔娃。咱在难处,人家帮咱。人家在难处,咱不能不管呀!”家兴接过簪子,点点头

“去吧!”老有林彻底没了心事,合上眼,迷糊过去。

家兴再次走进他和英芝的房间,将张家的玳瑁小心存好,匆匆出门去喊成刘氏、家群、清萍和两个娃子。家兴预感出,爹不中了。他必须召集家人回来,让爹走个团圆。

老有林神态安详地躺在床上,守候他的整寿。然而,他未能遂愿天刚迎黑就断了气。

老有林的最后一口气是在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咽下的。据说那声咳嗽,四棵杨人全听见了,连那几棵万风扬无法撼动的大杨树,也让他震得打了个颤。穿老衣时,家兴掰开他的嘴塞河坡祖地的黄土,见他嗓眼里卡着一团带血的浓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