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场喜雨。雨水刚住,白云天起个五更,进城去寻刘署记。白云天是走着去的。山外的公社至少配有一辆吉普车,唯有战红旗没有,一则缺钱买,二则白云天习惯走路,坐车不舒服。
赶到县城已是后半响了。白云天直奔县官方,他办公室的人说,刘署记后响去春风人民公社开公审大会,这阵儿还没回来。白云天见天色尚早,拔腿赶往城北春风公社,果见一片大场地上净是人。
白云天赶近,见刘署记及县直各部门、春风公社等大小头儿挨排坐在主席台上。宣传部魏部长紧挨刘署记坐,志慧坐在最边上,照旧是拿笔记录。
台前跪着六个人,一个个皮包骨头,双手反剪,让绳索绑得牢牢的。主席台的上方悬一幅大标语,书写着大会的性质:春风人民公社批斗反革命分子群众大会。几千人站在台下,个个都如饿死鬼,都站不稳脚跟了,仍旧强撑在那里。
刘署记正在台上讲话。白云天朝四周扫几眼,在附近寻地方蹲下,掏出纸卷好一支烟,朝身边也在蹲着的一个老汉道:“老叔,借个火!老汉扫他一眼,将烟锅子伸过来。白云天接上火,斜一眼主席台:“老叔,台上跪的是啥人?”
“啥人?”老汉凑过来一步,小声说道,“倒霉蛋呗!中间两个是罪犯,马户庄的。有人瞧见他们家里冒烟,举报到大队。大队派人追查,从他们家里各搜出一麻袋苞谷。大队报到公社,连夜突审,两人受不过刑,交代出来,是偷县粮库的。不久前,县粮库朝外运粮,他俩装车,趁乱各藏一袋。唉,真是造孽,听说这两家娃子多,饿得受不住才犯这罪。旁边四个,一边俩,是陪罪的。两个是地主,一个是富农还有一个是右派,早晚开斗争会,他们都得陪,这是规矩!
这当儿,刘署记已讲完话,会场上照例高喊一阵口号,有人宣判。刚宣判完,就有武装民兵冲上来,解开几个陪审的,放他们下台,将两个罪犯押走了。再接着,有人宣布散会,老百姓四散离去。
白云天起身,直奔过去,见刘署记人已走到吉普车前,司机为他打开车门。
“刘署记!”白云天紧奔几步,扬手招呼。
刘署记扭身望见他的大疤脸,赶忙伸手迎上,呵呵笑道:“老连长,没想到是你!咋来哩?
“老车子,11号!”自云天亦笑一声,应道。
“换车吧!”刘署记紧紧握住白云天的手,将他推进吉普车,一溜烟儿去了。
“老连长,听说你看中一个妞儿,可有这事儿?”刘署记歪着头问。
白云天没有回话,仰起脸上的大疤只是笑。
“说话呀,老连长!”刘署记急了。“这车坐着不美气,颠得我屁股疼!”白云天咧嘴岔开话题,“中啊,老连长,”刘署记朝他腰上擂一拳,呵呵又是一番笑“你这是闷声做大事儿!只是你害苦了我那臭婆娘,一天到晚瞎着急做梦都在想着咋能物色个好嫂子哩!”
二人扯会儿闲筋,车子已进县城。见天色晚了,刘署记吩咐直奔刘署记家里只他夫妻二人,两个孩子去外婆家玩家里,在客堂里坐下。是县医院的医生,这阵儿刚下班,一见白云天,了。刘署记老婆姓李,笑了笑,啥话没说,反身就到单位的大食堂里打饭。
”刘署记早已忖破白云天,指指客厅的椅子,“县里“老连长,没通知开会,你大老远寻我,定是有啥急事儿。这阵儿没外人,坐下说0e!
”白云天一屁股坐下,直奔主题,“社里的事!
“啥事儿?
“弄点儿粮食。光说好听的没用,真的死人了,各个村里都有,我下去查过,树皮都剥光了。库里没粮,各大队的提留全让县里拉走了。公社打过几个报告,没人理。别的我啥也不说,这阵儿老天爷总算落雨,地里有墒了。在往年,这阵儿已过三夏,种秋都迟了。可迟归迟,不种不中!我问起这事儿,叫大家种秋,可他们都是干瞪眼,说是没种。种子全吃光了。刘署记,你也知道,老自从不求人,可这阵儿没法子,只好来求你。夏粮绝收了,若是秋再种不上,后面的冬春叫我咋办哩?不究咋说,这方土地归咱管,咱咋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全饿死哩?”白云天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将闷在心里的话吐出来。
刘署记闷住头,思忖有顷,抬头望著白云天,长叹一声:“唉,老白呀,听你这话,咋就跟那些右派分子说的一个样?眼下我们确实有困难,尤其是老百姓,粮食紧张些,可我们这些做干部的,不能一点儿也看不到光明嘛!老白呀,我们是老党员了,党培养我们多年,我们不能人云亦云,夸大灾情,打击社员群众的生产积极性。死人的事儿,是自然规律,哪一年、哪一天没有?其他时间可以死人,这阵儿就不能死了?再说,死人有多种原因,老死、病死都有可能,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中总有一部分人定要将之归结到没粮食吃这桩事儿上?这种想法,这种做法,是极其危险的右倾思想。老连长,这事儿到此为止,若是换作别人,我非得批他一顿不可。你是老连长,我全当没听见!
白云天慢慢卷烟,掏出火柴点上,拧住眉头抽几口,缓缓拾起来:“刘署记,你咋批都中,我只求你一桩事,看在我是你老连长的面子上,给我弄点种子!”
刘署记正要应腔,李医生打饭回来,摆在茶几上。白云天打眼看,是几个黑窝窝头,两头大蒜,一盆稀汤。跟社里一样,稀汤也是照见人影儿。
白云天饿了,拿起窝窝头啃几口,就口蒜,边边感叹:“唉,没想到你也吃这个!"
刘署记拿起一个窝窝头,香香地啃一口,苦笑一声:“不让吃,你想饿死我!"
白云天喝口汤:“刘署记,你看看,连你都吃这个,社员们还能吃啥?我知道县库里有粮食,你设法弄出来一点儿,给个种,百姓就会有个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