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利害二字2

沈晏应道:“是。”

往日沈晏对弈之时多是温吞藏锋,输不会输多少,赢也不会赢许多。

而这一次,他一出手便攻势凌厉,隐有势不可挡之势。

柳泓眉眼淡然,一点不慌乱,接连落下几子,那锋锐的气势便被破开,转危为安。

柳泓道:“你跟在我身边几年了?”

沈晏道:“三年了。”

“三年对于有的人来说很长,对于有些人来说却又很短。”

沈晏一怔,不明白柳泓的意思,柳泓也没有继续解释,又落下了一子。

沈晏紧跟其后,刚才被柳泓化开的杀招便又开始凝聚,甚至锋芒更厉。

柳泓看了半晌,叹了一口气,“往日,你与我对弈,总不露圭角。看似棋力一般,输赢却总在你掌控之间。那时,我就知道,大理寺留不住你。”

沈晏眉眼微颤,“弟子有负老师的教导。”

“我走得是棋道,而你走的是谋算人心之道,罢了。”

棋局未尽,柳弘却已开始慢条斯理的收旗,淡淡的说:“你可知陛下需要什么样的臣子?”

沈晏平静地道:“能制衡韦家的臣子。”

柳泓手顿住了,不再收拾棋子,“十年前陛下登基,提拔了徐逸、王炳春、洪云霄等人,可如今,这三人可还在?”

“不在了,下场凄惨。”

“三年前,你入我门下时,说要做一个纯臣,还记得吗?”

沈晏看着柳弘眼中渐生的怒意,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弟子记得。”

柳弘眼中浮现一抹厉色,“那你还要卷入到朝堂的权利之争中吗?”

沈晏垂下眸子,“是。”

柳弘将手中的棋盒重重地摔在棋盘上,未收的棋子被震落在地,发出一阵撞击的声响。

“你是将整个大理寺都拖入了权争之中,你同我商量过了没有!”

沈晏眸子闪现出痛楚之色,抖了抖唇,他默然去拣那些落在地上的棋子。

柳弘怒道:“还拣它作甚,早晚成为弃子!”

沈晏手一顿,可还是将棋子一颗颗拣起来,规规整整的放到棋盒之中。

“先生,行简有愧,但却无错!”

柳弘一听他这话,气笑了。

他这愧,是对他,对大理寺众人!

可对他的选择,他不认为有错!

“好好好,你无错,那就是我们都错了!”

沈晏眼中浮现出痛色,他阖住了双目。

整个大理寺在柳弘的带领下,不涉朝堂之争,进退间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可谓在朝堂上两不沾。

这般长袖善舞的本事,沈晏是佩服的,没有一定的本事是绝做不到的!

事可从轻,不可从权,大事糊涂、小事清楚的做法,是两全之法。既可保自身安危,又可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

这是柳弘经常教导他们的。

可对沈晏来说,这是不够的!

不够!

只去止痛,不治疗病根,只会让病情更严重!

良久,沈晏睁开眼睛,里面已是全然的哀痛。

“先生掌管刑狱,阅全国大小案件无数。冤案、错案、不能审的案件还少吗?”

柳弘道:“一人之力岂能撼天?能在这个范围内尽力去做,方为长久之道!”

沈晏低声说:“松溪县兄弟三人落草为寇,劫掠女子儿童二百余名的案子先生还记得吗?”

柳弘看了眼沈晏,默然。

这三兄弟最后被判处极刑凌迟,才平了民愤。

这是一个早已了结的案件。

可其中有一份供词,却令当时复审的五个寺丞心怀唏嘘,当时的一番争论,柳弘也是在场听了的。

这场争论,没有结果,柳弘最后也只是黯然离去。

那许氏三兄弟,原先只是最朴实的农户而已。

他们家的土地早在灾荒之年,卖给了世家大族,等到丰年时,只能赁土地去种。

他们凭着一把力气,想要改善生活,便寻了荒山野地,开垦农田。

他们是带着希望去劳作的,勤劳能吃苦,从早到晚,不曾停歇。

可没有种子,想着苦个两三年就会再有自己的地了,就去官府借粮借种。

可荒田开垦哪有那般容易,养一块田要三年,辛苦劳种一年,到年底收成的时候,所借粮食已翻至两倍。

这不光还不上借粮,连下年的口粮也都没有了。

还不上欠款,官府便将房子以及新开出来的地都收走。

老母亲重病无钱可依,媳妇也跟人跑了。

兄弟三人悲愤下性情大变,做了山贼。

原本背朝黄土面朝天的老实人,将善心、良心全部抛弃,一步步做出十恶不赦的恶事,最终害人害己。

这样的事,并不是特例,每年呈报上来类似的案件也有许多。

甚至不用想,也知还有那些没报上来的。

还有……逆来顺受,苦苦挣扎无力反抗,残喘而生的人。

这就是农民!他们虽为良籍,却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一年到头,只得温饱,不遇灾年,不遇疾病,便是大幸!

在大理寺的案件中,这没有什么难审的,复审手续也很简单,可却是最触动人心的!

这不是大案,可却牵扯出很多敏感的问题。

简单的民生问题,背后却是官府贪财、以及氏族门阀对土地的兼并!

沈晏沉声道:“富者酒池肉林,醉生梦死,尤为不足。穷者,吃糠咽菜,卖儿卖女,无片瓦遮身。”

这样的矛盾,几乎是不可调节的。

柳弘狠声道:“沈晏!这是国事!大理寺只负责审案!”

“审案?”

这两个字几乎是被沈晏咬出来的,“为什么各州、郡提上来的案卷之中,没有一件是告那些氏族门阀侵占土地的?”

“他们的手就那么干干净净吗?”

“还是因为下面的那些官员本就依靠和出自这些门阀氏族?”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氏族!这让百姓如何去活?”

柳弘暴怒出声,“你给我住嘴!这里是大理寺!不是朝堂!”

“你这些言论说了出去,无论是清流还是那些勋贵世家,你告诉我谁能饶你!”

“沈晏!你是要将整个大理寺都拖下去要给你陪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