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冬月,奉天城。
“不……”
呼啸的北风,漆黑的夜,赵本善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反正从那个捡煤块的少年,被鬼子开车撞死后,赵本善就一直被梦魇纠缠。
东北全境沦陷以后,鬼子强行取消了奉币,只许百姓用日币交易。
奉币成了废纸,百姓的积蓄全都被清空。怎么不被饿死,和怎么不被冻死,成了百姓面前的两个大问题。
懂事的少年顶着寒风走到街上,去捡些运煤车掉下来的煤块,好够家里多生半炉子火。
“呼……”
赵本善深吸了口气,又力搓了搓脸,让自己平复下来。
赵本善是学西医的,在满洲医科大学上学,毕业后在奉天医院上班。奉天沦陷后,改名叫了满洲第一医院。
是见惯了血腥的,可还是无法接受,少年被鬼子开车撞死时的样子。
少年的尸体横陈在雪地上,鲜血染红了好大一片雪,沾满血的手还死死攥着沾满血的煤块。
“马先生说的没错,手术刀救不了东北。”
奉天沦陷前,赵本善给一位姓马的师长治伤时,被调侃过“手术刀是救不了东北的,枪才行。”
后来,马将军去了黑龙江。
再后来,听说他和鬼子打了一仗,输了,投降了,两个月后又反正了。
期间,赵本善和他又见了一面。
“手术刀救不了东北,但杀人还是一样的。”
经马将军介绍,成了东北人民革命军奉天第二行动队的队长,代号‘红中’。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两声轻微的敲门声。
“咚咚……”
“谁?”
大半夜的,谁会来敲自己的门?赵本善一个激灵,将手伸向枕头下面,握住下面的手术刀。
门外传来一道怯怯懦懦的声音。
“赵哥,是我。”
听声音,来人是邻居老杨。
老杨,大名杨劳,是一家成衣铺的裁缝,一家四口就住在赵本善隔壁。媳妇杨白氏没有事做,专门在家照顾两个儿子。
老大杨成龙七岁,老二杨成虎五岁。
原本老杨家的日子过的还不错,可眼下,百姓手里的钱大多成了废纸。
吃饭都成问题了,也就没人再做新衣服了,杨劳也就断了收入。
赵本善认出敲门的是杨劳后,松开了手里握着的手术刀,披了件棉衣下床去给杨劳开门。
“是老杨啊,快进来,快进来!”
杨劳冻的脸有些发红,显然是在门外站了很久。进门后也不往屋里走,就站在门口不停的搓着手,样子很是拘谨。
“还没睡呢赵哥,嘿嘿,今儿可真冷啊!”
分明比赵本善还大两岁,却张口一个赵哥,闭口一个赵哥的叫个不停。
明摆了是有事相求。
赵本善看出了杨劳的来意,也不啰嗦,直接挑明。
“大半夜的,有啥事说吧。”
俗话说,张嘴求人脸发烧。
赵本善这么一挑明,杨劳脸红的更厉害了。憋了好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内个什么,我家内败家娘们拢火没拢明白,一炉子火现在就烧没了。
我家老二还有点发烧了……”
话到此处停住了,眼睛往赵本善屋里的炉子看。
“赵哥你看,能不能借我点儿热水,给我家老二灌个暖水袋就行。”
在东北,家家屋里都有个炉子。技术好的,拢上一炉子火能烧到天亮。
炉子上烧一壶水,炉子下烤两个土豆或者地瓜。有吃有喝的,正好能当第二天的早饭。
杨劳开口求人,哪里是杨白氏没拢明白火,又哪里是求着灌个暖水袋?
分明是家里,吃的喝的用的全没了。
担心借的多了,被赵本善一口回绝,便想着先借一暖水袋热水。
赵本善一眼就看出了杨劳的窘迫。都是东北的老爷们,不到万不得已,谁能这么张嘴求人。
“跟我还不说实话,家里是不是又断顿儿了。”
说着,转身走向家里的立柜。
一筐煤,半袋高粱米,怎么也够杨劳家用五六天的了。
“老杨,你说成虎发烧了是吧,我这里正好还有点红糖,给你拿去煮碗姜糖水,让成虎喝了发发汗。
要是明天早上还没退烧,我再看看能不能从医院顺点退烧药回来。”
杨劳站在门口不停的道谢,“谢谢赵哥了,谢谢赵哥了。”
“生姜你家还有吧?”
“没、也没了。”
“我这里还有点干姜,也给你拿上,等下让嫂子多煮一会儿。”
这会儿工夫,赵本善已经将东西全都摆在了一起。
半袋高粱米放在煤筐上,红糖和干姜放在碗里,摆在半袋高粱米上。所有东西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四十多斤重。
还挺沉的,便招呼杨劳过来一起。
“老杨,过来搭把手。”
杨劳看到赵本善拿出来的东西,连连说道,“用不了这么多,赵哥,真用不了这么多。”
杨劳嘴上这么说,手还是很实诚的搭在了煤筐上。
“赵哥,这些东西,我明天一准儿还、一准儿还!”
赵本善给他拿这些东西,本就没指望他能在短时间还上。
但他再三
保证了,赵本善便也没说什么,只是抬着东西往杨劳家走。
杨劳家漆黑一片,依稀间能看到床上有三个人影。
“嫂子,成龙,成虎。”
“赵兄弟来了。”
杨白氏招呼了一声,便再没了声音,成龙、成虎两个孩子也没出声。
以往成龙、成虎这两个孩子是最喜欢闹腾的,见了自己也是第一时间打招呼的,今天却丁点响动都没有。
“我拿了点儿干姜和红糖,嫂子你给成虎煮碗姜糖水,喝了发发汗。”
杨白氏和两个孩子还是没说话,倒是杨劳抢先道:
“赵哥,姜糖水我来弄就行。”
赵本善一下就察觉出了反常,撂下东西后,转身便往外走。
只是临出门的时候,对杨劳道:“你跟我出来一下。”
幸福里三号是的一个三层小楼围成的大院,赵本善和杨劳都住在二层。
屋外,是条一米多宽的露天走廊。
赵本善把杨劳叫出来之后,就站在露天走廊上。
“嫂子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劳见事情被赵本善看破了,只得说出实情。
“我、我把他们的衣服当了。”
“当了?”
赵本善吃惊不小,一个裁缝把家人的衣服当了,这日子过的真是没谁了。
用力敲了一下栏杆,还是决定帮杨劳一把,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你在这儿等我会儿。”
完后回屋取了十块钱,交给杨劳。
“明天把衣服赎回来,嫂子他们总不出门,也不是个事儿啊。”
……
呼啸的北风越发凛冽,成了婴儿哭嚎的声音。
赵本善刚躺回去没多久,正处在将醒还睡之际,不想屋外再次传来一阵猛烈的拍门声。
“嘭嘭嘭……”
紧接着,是一道焦急的声音。
“赵大夫,老叔的病又犯了。”
赵本善猛地从床上弹起,心中暗道“出事了!”
这是革命军和自己的单线联络方式,这个联系方式一旦启用,必定是十万火急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