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出了龙山镇驻地,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驶向了通往县城的大道。
周胜利闭着双眼,思考着在新的岗位上怎样踢开自己的头三脚,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新官上任的前“三把火”。
行程刚过半,卡车突然一个急刹把他从思考中惊醒。
到前面几米远的地方,路边路上挂着一块涂着白漆的方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收费站”三个大字。大字下面还有几个小字:贷款修路,收费还贷。
木牌下面,一道距地面一米高的绳子橫拦在路上,路两边各埋了一根竹杆,绳子就绑在竹杆上。
五个胳膊上戴着个红臂章的青壮年汉子站在路中间,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和一面小绿旗,用红旗指着卡车喊道:“停车,收费。”
周胜利昨天去龙山的时候就遇到了一个类似的非法收费站,司机摇下车玻璃吼了一嗓子:“收什么费,不看车号吗?”吓得对方赶紧挥舞绿旗放行。
今天又遇到了这样的非法收费站,周胜利知道运输公司属于企业,企业的卡车免费是有一定难度的。
但他却没料到正是这一场小小的麻烦帮他解决了这几天一直头疼的工作用车司机问题。
随着改革开放步伐加快,经济发展势头迅猛,各地的领导们也意识到交通对经济发展的重要性,全国范围内涌现起改革开放后第一拨修路热潮。
修路没钱,多数地方便贷款修路,然后自行批收费站,旁边挂起“贷款修路,收费还贷”的牌子,明价收费。
上行下孝。县级设了收费站,乡镇一级也设起了乡级公路收费站。一段时间里,从南到北,几乎乡乡都有收费站。
以上这些收费站虽然滥,但毕竟收取的费用都是列入地方收入,为地方修路还贷。
极少数喜欢不劳而获的人看到了里面的“商机”,几人凑到一起,在自已村附近的路上扯一分绳、橫上一根竹杆,自称“村级收费站”,收了钱后几人私分。
如今周胜利搬家的卡车遇到的就是这样的非法收费站。
卡车驾驶员摇下车门的玻璃,问道:“刚才我从这里经过时还没有收费站,这一会儿功夫怎么就有了呢?”
拿着小旗的青年是这几个人中长得最文静的一个,两手连同红绿旗抱在胸前,说:“你过去的时候还没设,这会刚设的。”
驾驶员问他:“你们这是哪里的收费站?”
他旁边一个长相凶恶的汉子说:“镇上的。”
驾驶员说:“不对。镇上的收费站都有固定的小屋,哪有你们这样的:两根竹杆架一根绳,太简陋了。”
凶汉子道:“村里的。别拿豆包不当干粮,村也是一级政府。”
驾驶员故意装熊,“那当然。我看着你这个旗挺新的,拿过来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凶汉子一把夺过同伴手里的旗子,往他眼前一晃,“看过了交钱,小车十元,货车二十。”
驾驶员一鸣喇叭,喝道:“闪开,旗上没有公章,你们是假的。”
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凶汉子身后的另外四人一齐拥到卡车前面,堵住了车前行的路。
凶汉子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铁锹,一手提着铁锹,一手去拉车门,对驾驶员凶狠地说道:
“你的车从我们村里的地上经过,别说有章没章的事。打算过交二十,不打算过交十块退回去。”
驾驶员看他们的样子是明讹人了,真打算退回去别选路,争辩道:“不让过大不了不过了,为什么还要交十块?”
凶汉子道:“你的车已经进了我们村的路了,退回去也得从我们村的路上走,来回走了两趟收你半趟的钱,爷们是看在你是当地车的份上。你要是外地车,退回去交四十。”
那个时代有句反映各种职业的人的地位的顺口溜:一是权,二是钱,三是听诊器,四是方向盘。多数单位没有车,司机算是特权阶层。
卡车司机一听他的话马上火了,与他吵了起来:
“我们是县运输公司的,在自己家门口被人讹还是头一回。要钱你找你们乡长要去,让你们乡长找我们经理要。”
驾驶员知道,下面的乡镇领导见了他们经理都很客气,所以把经理搬了出来。
那时候无论公司还是工厂都是有行政级别的,都是公家单位。
这处收费站如果真是乡镇或者村设的,顾及部门之间关系,对本县运输公司的车有可能免费放行。
但是这个所谓的收费站是几个地痞无赖私设的,他们的主要收费对象是每天经过的拉石头、运沙子的拖拉机,都是本地的车,也不知道运输公司究竟有多牛。
所以,凶汉子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回击道:
“我他娘的找乡长要,还找县长要,快点交钱,别挡在路上影响了别的车过。”
远处有几辆拖拉机驶来,凶汉子不耐烦地朝车前的几人一挥手:
“不交钱就卸下一个车轱辘。”
驾驶员瞅着他们几个人手里的工具,不是镢头就是铁锨,讥讽地笑道:
“几位农民兄弟,会卸吗?”
后面拿红绿旗的青年才是他们几个人的核心,瞪着眼对凶汉子骂道:
“你狗X的与他磨什么牙,把他从车上拖下来!”
驾驶员一看对方动真格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摇上玻璃,从里面锁上车门,对他不理睬。
周胜利不想在路上耽误时间,从身上掏出二十块钱递给驾驶员,“把钱给他吧。”
刚才搬家的时候驾驶员没有下车,他不知道周胜利的身份,不接钱,说:
“小同志,二十块钱是你一个月的工资吧,把钱留着,到了县城卸了车咱们喝一气。给钱,咱县运输公司丢不起这个人。”
两下里这么一僵,卡车后面和对面均有拖拉机驶来,把这条并不太宽的乡村公路挤满了。
收费的五人中留下一个人堵着卡车的路,其余四人去收拖拉机的过路费。
这些拖拉机可能在这条路段不是第一次被收费,没有问价掏出五元钱递了过去。
手执红绿旗的青年把钱收下放到身边的一个提包里,绿旗一挥,绳子一松落到地面,把交钱的拖拉机放了过去。
接连看着这几个人放过几辆拖拉机后,周胜利发现了里面的问题:他们收钱不给票据。
他问驾驶员:“你们在收费站交款不要单据吗?”
驾驶员道:“合规的收费处得县级以上行政部门审批,他们收了钱以后给一张财政局盖章的收据,我们凭着这张收据回单位报销。不合规的收费站收据上没有财政局的公章,也能报销。这几个人是个黑点,收了钱回头就分了,根本拿不出收据。”
周胜利没想到还有这样要钱的,气愤得说:“这不与截路是一样吗?”
驾驶员说:“就是截路。你没看见他们手里有镢头、铁锨吗?那就是拿着吓唬我们这些驾驶员的。”
“那你怎么还敢不给钱?”周胜利不解地问他。
驾驶员说:“我是试探他们背后的势力,若是背后的势力够大,交通局下面的交通管理所、公安局下面的派出所的人暗中支持着,我就给他们少交点。像这样的背后什么势力也没有,一分钱也不给他,等他们收完这轮拖拉机的过路费就会放咱们走。”
周胜利夸赞道:“师傅你真厉害,还能看出他们背后有没有势力。”
驾驶员最喜欢别人称他们师傅,又受到周胜利的称赞,心里有些飘起来,反正等着放行,详细地给他讲解道:
“他们背后有交通局的人,对不交过路费的不喊着要卸车轱辘,而是没收你的行车证;背后有交警背景的,没收你的驾驶证;有派出所背景的上来就打人。”
周胜利问他:“为什么?”
他说:“那些车被没收了证件后继续往前走,前面一定有查车的,交通的人查行车证、运输管理费,交警查你的驾驶证。被查到两证缺少任何一证,罚款的数额是过路费的好几倍。他们如果有公安的背景,刚才那个凶汉就不用手拍我车门,而是用锨柄捣,我关车门不及时还会挨打。”
说到了后面,他神色一变,声音低沉地说:“成天在路上跑,这半年来几步一个收费站,哪次出去都能碰上没有收据的,缴了钱没有收据不能报销,这钱就得个人担着。吃的亏多了被逼出了经验来了。”
周胜利对农业这条线的分管心里有底,但对交通这条线感到没有抓手,路上还在思考着如何切入,没想到现成的切入点送到了眼前。
他怒气冲冲地说了句:“真是强盗行径”,拉开车门下去了。
驾驶员见他拉车门,刚要阻拦他人已经到了车下,急得他自语道:
“年轻人火气大,多管闲事的后果就是交上这本来不用交的二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