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房出来时,季伉一席话,教巡抚司压在她心头的分量又重了几分,什么样的地方,充斥着流言蜚语,什么样的地方,足以扰乱心神。
杂思多得令人头痛,她敲一敲自己的脑袋,伸手抚着矮矮的杜鹃丛往竹柳小处走,杜鹃丛上冰凉的水露沾湿她的手掌,这清冷的触觉令她感到一时惬意。
夜里风凉,穿过她的衣襟,吹起她的袍子。不管巡抚司再怎么棘手,也是明天到任后的事了,她吹一声口哨,带走心中杂乱的念头。
穿过已经谢了杏花的杏花坞,便到了竹柳小处,南山见那园门紧紧关着,两个仆人守在门口。她走过去,问道:“小姐呢?不在家吗?”
“老爷让小姐闭门思过呢,先生。你看这……”仆人以为她要进去,佝偻着身子,满脸为难。
南山“哦”了一声,背着手转身便走,末了事不关己的留一句:“好好看着,别让小姐往外溜。”
她绕着竹柳小处走了半圈,轻松一跃便跳进了园内,她看见季喜的房门口亦有人看守,“啧啧”两声——看来这小姐这几日是真受苦了。南山绕道屋后,翻身上瓦,她身轻如燕,脚步虚点,一点声音也没弄响。
季喜正在屋里发闷呢,忽然听见头顶一个沙沙的声音在喊自己:“小姐,小姐。”
季喜吓的从床上跳起来,还以为是要闹鬼,她抬头一看,只见屋顶没了一片瓦,南山的脸正盛在那块方方的孔里。
季喜左右望望,亦不敢大声,捏着嗓子说话:“你怎么回来啦?”
她搬了一只三脚凳子,晃晃悠悠地踩上去,在南山“哎呦,你小心点”的关照下往上够了一够,这才勉强能听清了南山说话。
“过几天马球会,我想办法让大人放你出去。”
“好叻。”
两人的密谋达成,南山眼里又是笑吟吟的。
季喜亦眉开眼笑,她跳下凳子,抬头看时,那片瓦已经重新合上了。南山的承诺令她心中开心无比,她叉着腰,看着自己门口的两个人影,下巴一抬,拿鼻孔对着:“哼!”
南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回到屋里时,看见床上放着一溜衣服。
她忽然想起来了,褚桢说宁王送的衣服不好看。
南山在府中住了一夜,洗了个热水澡,又换一身衣服,第二日清晨取上自己的两把剑,骑马往巡抚司去上班。
季府离皇城并不远,故她还在路边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方才慢悠悠来到永安门下。在永安门这存了马,又出示了巡抚司的腰牌,南山这才得以将剑带进皇城之内。
进了皇城便只能步行,来往行人不论大人小人,太监宫女,皆是行色匆匆。
南山刚过了兴武门,就看见一辆銮铃马车正脆响着往这来,照常,这车中不是褚舆便是蔡庸。按宫里的规矩,见到贵人便不能再走动了,需立到一侧等贵人的车马轿子过去。
南山站立到一侧,紫衣映着红墙,格外明媚。她听说蔡庸同自己的女儿明妃不怎么像,是个谨慎的人物,在朝中颇有口碑,想来是不会大肆地驾銮铃马车入朝,那此时坐在车里的,便只能是褚舆。
想到褚舆,她心里还有些瘆得慌,就算他不再追究那一巴掌的事,可也不见得他就是个什么善人。
恰好她遇见一队小公公往宫里走,此时也停下等马车过去,南山忙挪到人堆后边,只希望别再被宁王缠上。
车轮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近,听着好像是马上就要过去,南山已松了口气,抬脚准备继续往前走了,却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停——”
銮铃马车独有的好听乐声戛然而止。
只见薄纱帘被掀开,褚舆穿着蟒纹朝服,他并未看向窗外,只露着一边那妖一般邪魅的侧脸:“看来南千户的牢狱之灾是免了。”
那么快,他就知道了自己任官的事,南山轻瞟了他一眼,垂下眼睛:“劳王爷挂念。”
“这下裴度能睡着了。”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听上去像冷冷的嘲讽。褚舆手随心一挥,纱帘漫漫飘落,渐将他剪成朦胧的侧影。
赶车的小厮颇有见力地扬起马鞭,只听车轮那般粗哑缓慢的地滚动起来,褚舆在帘提点:“千户大人不要忘了马球会之约,本王最讨厌失约的人。”
他轻飘飘的话里,唯一个“最”字咬得重,亦不见得使了多少力气,却格外狠厉。
“还有,本王警告你最好辞官,巡抚司可不是随便进了就能随便呆着的地方。”
“是,王爷。”南山躬身行礼,送马车离去。她行礼时从不见一丝屈卑,反而总带着江湖气概那样的大义凛然,甚至于是潇洒自得的不卑不亢。
铛铛的銮铃乐伴着马蹄声远去,偶尔传来一声宁王打趣般的怒斥:“车那么慢!卸你的腿还是卸马的腿啊?”
銮铃马车跑的更快了,一溜烟便跑不见了。褚舆在皇城里飙车已是常态,没有哪个宫人感到大惊小怪,全都熟稔的早早便贴着墙根避开。
南山看一眼那马车的绝尘而去之姿,回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警告”。褚舆为何不希望自己进巡抚司?她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驱出自己的脑海。
南山到巡抚司时,正撞见两驾马车从大门前离开,她侧眸一看,正对上车内一双女人般娇媚的眼睛,那双眼线条流畅而修长,长长的睫毛如扇下扫,正如一汀烟雨的遥远朦胧,也如一帘幽梦的黯然销魂。
这双眼令人痴迷,直至马车驶远,南山方才回过神来。
“不论你今后在那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你只管教好自己的剑,不必为流言蜚语扰乱心神。”
她想起季伉同自己说的话,车内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无需去知晓,也无需花费心思去臆度。
南山径直往北走去,昨日崔劢带着她认了路——她教剑的地方在司内北角的碧航武院。
照崔劢说的,她只用教剑,只用去碧航武院,当课的时候不要马虎,便能保得平安。
南山并不在意自己平安否,跌宕的日子她早已习惯,可她想要保得季家平安。
到武院时,百十来个少年已经在院中列队等候,无人嬉笑打闹,看到她时,震天似地齐喊了一声“教头好”。
这些少年都是根骨不错的孩子,多半没有亲人,或是因家贫被变卖,五六岁时便被领到巡抚司内习武。如今不过十一二岁,却个个显得干练成熟,按崔劢说的,在过上四五年,这些孩子就要挑起执行任务和保护陛下的大梁。
她提着剑,踏上教台,简单闲扯了一些,她学剑是个天才,可却没有教过剑。
以往在季府中不过随性而至、小打小闹,如今真的赶鸭子上架了,她才忽然发现教人那么难,她这句说完就没下句要说了,这些少年恭敬的模样弄得她很是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