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等着

丞相谢真因涉党争而被革职查办,全家十七口锒铛入狱,唯有其独女,以才情名动京城的谢辞疆一人逃离,圣上大怒之后,下发通缉令,连远离朝堂的琅玡关都收到了通缉榜。只是没想到这位谢家小姐如此艺高人胆大,竟敢以突厥舞姬的身份混进城来,当着传旨内监的面献舞,真是令他又佩服又好笑。

她做出戒备姿态,冷笑从眼角延至唇边,仍是轻轻的声音:“十年未见,许将军却仍能将我认出,看来将军在京中的耳目不是白养的。”

他挑了挑眉梢,在冉冉升起的檀香里露出暧昧的笑容:“我能认出你,是因为这十年我都不曾忘记你。”他走近她,嗅到她身上浓烈的胭脂香,“特别是这双眼睛,我一直都记得。”

她猛地抬眸,微蹙的眉头在可笑的眼神中缓缓松开:“怕是许将军不曾忘记的是我父亲与你父亲之间的恩怨吧?”

当年谢真与许万里的父亲许萧在朝堂上各执政见,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后突厥来犯,谢真唆使朝官激将脾气火暴的许萧,令许萧只领区区千人便深入敌国腹地打探军情,结局自然是被突厥三万人马俘获。许萧自愧无颜回京,以自杀式冲锋战死敌营,三日后首级被送回琅玡关。

那一年,许万里17岁,第一次随父出征,在琅玡关内等了三天,却等来了父亲的首级。

少年坚韧,一言不发千里扶棺进京,在许府的灵堂上,却遇到谢真与一众朝官对已逝父亲的嘲讽。

许万里仍记得那一天万里无云,他将父亲留下来的那把玄铁枪插在灵堂前,对着众人厉声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终有一日许家子孙必领帅印,证明父亲的主战言论没有错。”

之后便是四处征战的年岁,一年又一年,从参军到校尉,由将军到侯爵,加诸他身上的官爵越来越大,凡有许家将旗处,敌人皆不敢犯。

只是他再也没回过京,回到那个为了权益而置同僚于死地的阴险官场。他成为百姓心中的英雄,成了皇帝依仗的爱将,要说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盛传他好女色,作风混乱吧。

这样的两个人,隔着父辈的仇恨,她既被他认出来,也不敢再奢望他能放过自己。带着通缉令前来的内监还未离开,大概明日他便会押她领赏了。

窗外枯蕉被积雪压断,“啪”的一声响在落日黄昏里。昏黄的光影覆在她半张苍白的容颜上,照着眼底的一丝绝望。

许万里偏头看了会儿她白得透明的脸,用仿佛在与她谈心的语气道:“还冷吗?”他回身将炉火拨得更旺一些,又将半掩的窗户关上,似乎是关切地道,“现在好点了吗?”

她仍没什么表情,定定地看着他:“许将军,你打算何时将我交出去?”

“交出去?”他俊朗的眉眼流露笑意,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可是我选中的舞姬,我为何要将你交出去?”

他取下玄色大氅披在身上,踏出房门:“我就住在隔壁书房。今日你累了,先休息吧。”

她蹙眉望着他离开,房门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合上,冷风卷着白雪趁着最后一条缝隙扑在她脸上,寸寸冰凉。

传旨内监是在三日后离开的,这三日她没有踏出房门,一应用度皆是许万里亲自送进来的。三日后的夜晚,他伴着凉白月色而来,周身一派冰冷,眼底却有温暖的光芒。

“内监已经离开了,这城中将领少有回京,认识你的不多,今后你可以在城里四处活动。但关中通缉令还在,尽量少出城。”

言语间,他似乎真的打算将她这名在逃钦犯包庇下来。

她站在六扇开合的翠屏前,屏上冷月池光映着她单薄的双肩,卸下那日的浓妆艳抹,她仍是他记忆中清澈灵净的模样。

“许万里,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把玩着手中的白盏,上挑着眼角:“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是将你留下来而已。”

她冷笑一声:“将我留下来慢慢折磨吗?”

她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她可不会天真地认为往事如烟,前仇皆散。她在京中没少听闻这位罗刹将军的名声,他对待对手的手段一向都是先给你一丝希望,再狠狠地让你绝望。否则凭什么令穷凶极恶的突厥闻声丧胆,总不能凭的是那张好看的脸吧?

他望着她片刻,突然“扑哧”一声笑了。窗外冷月高悬,照着他那双满含笑意的眼:“在你心中,我是如此睚眦必报的记仇之人吗?”

他将温好的热茶递到她面前,见她怔怔地望着他不接,摇着头自己饮下,才缓缓开口:“罪不及孥,父辈的恩怨与你何关,你当年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罢了。何况我父亲性子火暴,又极好面子,这样的性格本不能担当大任,有所作为。若没有你父亲,他在今后的战场上仍会因逞一时之快而遭受大过。前尘旧事已过十年,我既释怀,希望谢小姐你也能忘记。”

如此大度翩然的模样,真是令人忍不住赞叹。

但谢辞疆望着他,心想,眼前这个十年征战的铁血将军,他若真正释怀,必不会因为当年在灵堂上的一句誓言而在这些年不顾生死拿下战功。他想证明给当年所有人看,他父亲的言论没有错,他许家确有将帅之风,只要还有一日他领这帅印,他便不会真正释怀。

她后退两步,直至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翠屏,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我等着。”

我等着你接下来蚀骨切肤的报复。

许万里笑了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