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浑身挂彩地去了公司,同事们无不诧异,我撒谎说是骑摩托车摔的。其实同事能看到的只是轻伤,真正折磨我的是内伤,浑身的肌肉都在痛苦地哀号,就连起身倒杯水都需要很缓慢很小心,才能不疼得叫出声。好不容易挨完一天,匆匆回了家,凌乱的客厅焕然一新,空气里飘散着浓郁的饭香——蔚蓝竟然没走,我不禁心头一暖。
我脱下鞋,放下手提包,轻轻走进厨房。
蔚蓝扎起简单的马尾,系着我那条几乎没用过的黑色围裙,一手端锅一手拿着铲子,专注而小心地炒着菜。我害怕打搅她,静静看着她纤细柔弱的背影出神。不一会,她还是察觉了,声音温柔地说:“回来啦?”
“嗯……回来了。”我声音喑哑,忙咳一声清嗓子,“今天吃什么?”
她肩膀轻轻一怔,双臂僵住了,锅里的肉还在刺刺作响。隔了好一会她抬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或许还有眼角的泪:“可乐鸡翅。”
我想起大三那年的平安夜,那个星城近十年来最冷的冬天,连着下了两天三夜的大雪,人工湖首次结上了冰,校园里却前所未有的热闹,到处张灯结彩灯火通明。蔚蓝寝室的三个女孩都跟男朋友出去彻夜狂欢了,她一个人害怕——当然我更相信她是因为无聊,打电话叫我陪她看韩剧。为了让我深夜顺利溜进女生寝室,蔚蓝把吴莉莉的貂皮大衣和长筒靴找出来,非逼着我穿上,再给我裹上一条能把脸全部遮住的羊毛围巾,之后在蔚蓝的掩护下,我们两个“好姐妹”顺利地在走进了女生宿舍,看见宿管阿姨时还不忘挥手打招呼。
那晚,我在她的寝室里边烤火边看韩剧,什么韩剧早忘了,只记得里面的女主角非常作,男二对她好得不得了只差没把心挖出来给她当夜宵了,她还眨着无辜懵懂的大眼睛跟男一发誓:“欧巴,你把我当成什么女人呢?我跟他是非常纯洁的朋友关系!”
看到后半夜,我俩饿得要命。蔚蓝突然提议,要不我给你做可乐鸡翅吧?我喜出望外忙说好呀好呀!一分钟后,蔚蓝翻出了白天吴莉莉吃剩的两个卤鸡爪,又拿出一瓶可乐,一起摆到我桌边:“大功告成。”
“这哪里叫可乐鸡翅了!这叫可乐和鸡翅……不,是鸡爪!坑谁呢你!”我气得差点掀桌,她却恬不知耻地大笑!后来因为实在太饿,加上韩剧有够无聊,我俩还是把鸡爪分食了,明明又冷又硬却啃得津津有味。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可乐鸡翅成了我们之间的玩笑,每次见面我都会说你还欠了我一顿可乐鸡翅呢?她则笑眯眯地说什么鸡翅呀我听不懂。
如今五年过去,她竟还记得欠我的这顿饭。
或许,爱一个人就是记得跟他在一起的所有吧,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笑,一句嬉笑怒骂的俏皮话。
我从背后轻轻抱住蔚蓝,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蔚蓝没有闪躲,继续做着菜,而我闭上眼,贪婪地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吃完晚饭,我起身去洗碗,蔚蓝抢先跑进厨房。我坐回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出来的流水声,竟不知不觉睡着了。惊醒的时候已是深夜,空调还在懒懒地输送着冷气,我身上盖着一条薄毛毯,厅堂里漆黑一片,我几乎本能地叫出了蔚蓝的名字。
“在。我在这。”非常迅速的,一只手捧住了我惊慌的脸庞,蔚蓝没走。黑暗中我看见她微微泛着泪光的眼睛,像一块幽静而脆弱的琥珀。
“你一直没睡?”我问。
“白天睡太久了。”她收回手,“你刚是不是做噩梦呢?”
我重新找到她的手,紧紧握住,这样才感觉踏实了一点:“梦到自己的高中数学老师,不知道算不算噩梦。”
“这得看他是正在跟你讲题还是打算下课。”蔚蓝开了个玩笑。
我想笑,小腹却疼得厉害,最终变成了一串咳嗽。我没骗蔚蓝,我真的梦到了数学老师。他五十多岁,总是满脸通红,眯着小眼睛,讲起话来慢吞吞的,还犯迷糊,像是喝醉了酒的小老头,只有在讲题时才会变得思维敏捷口齿伶俐。有一次他讲完课,离放学还有五分钟,大家蠢蠢欲动地收拾着书包,他无奈又宽容地笑着:“同学们呀,要好好读书啊!不说报效祖国建功立业,就算是为了让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也要加油啊。”他憨态可掬的滑稽模样把同学们逗笑了,他不气也不恼,又补充了一句,“同学们,可别小看这个目标。等进社会了你们就知道有多难咯。”
直到昨晚在KTV的豪华包厢里,我在几个人的拳打脚踢中抱头哀号,才明白了他那几句话的分量。年轻的时候我们心比天高,觉得将来什么都会有,好像只要长大了,金钱、理想、爱情这些都会不请自来。后来我们真的长大了,才发现很多年轻时没有的,长大了也不会有。失去的那些,却永远失去了。
高中毕业后的第三年春天,数学老师死于肝癌,正好离婚二十年,膝下无儿女。我当时在做什么来着?反正不是太重要的事,我没去参加他的葬礼,我应该去的。
“谢牧。”蔚蓝幽幽的声音飘过来,“其实我一直在等你醒。”
“叫醒我就行啊?”我没明白。
“不一样。”黑暗中,凭着那双摇晃的眼睛,我看出她在摇头,“我以前看过一本书,说一个人在黑暗中惊醒时通常会感到害怕,害怕的时候会喊出最重要的人的名字。很蠢吧?”蔚蓝想笑,声音却干涩而战栗,我发现她在无声地流泪,“我当时真的好怕。”
“蔚……”
“让我说完,我怕你醒来会叫林鹿夏、赵晓敏,或者其他人的名字。我怕得要命,谢牧,你都不知道自从跟你在一起后我有多辛苦,我变得好奇怪,好贪心,像一条贪吃蛇,希望你每时每刻都属于我,心里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我。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我控制不了。有时候我真的特别羡慕你那群好朋友,我总想着如果我也从一开始就认识你,这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会怀疑我伤害我,更不会抛下我。可我没有这个福气,我好像是个第三者,在错误的时间出场,越努力错越多……”
“傻瓜。”我抱住她,感觉心被揉碎后又给谁捧在温柔的手心,“你不是第三者,你是上天派来救我的天使。”
“你骗我。”蔚蓝变得出奇的脆弱,一点都不像她了。
“真的,不骗你。有件事我也是最近才发现。很奇怪,跟鹿夏在一起时,我并不是我,我永远都做不了最真实的我,我想象出一个完美、无私又卑微的谢牧,我觉得只有那个谢牧才配得上她。但是跟你在一起时,我才是最真实的我。”
“有什么好?”她很泄气,“真实的你脾气又臭又固执,老护着朋友,不顾我的感受,不懂体贴人,还三心二意,一大堆缺点。”
“你说的都对。”我摸摸她的头,积极承认错误,“可只有先做回真实的自己,才能慢慢去改变不是吗?你以前也说过,真正的爱情会让彼此变得更好,我会改,会一点点变好,你一定要对我有信心。”
“算了,说不过你。谁叫我喜欢啊。”她不哭了,抽了抽鼻子,温顺得像只受伤的羔羊,“反正我就一颗心,你看着伤吧。”
胸口被一根又长又细的针给扎穿了,轻微的疼痛随着泌出的血液慢慢扩散,我将她抱紧在怀里,多希望彼此就这么融化掉。
我问自己:谢牧,你何德何能,能得到这一次又一次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