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一朋友想进来看看你

他来自北方的一个小县城,提起自己的家乡时几句话就能概括:“一年四季沙尘暴,春天出门打个酱油回家就可以抖下两斤黄土。前两天我爸给我打电话,问我今年能不能在星城买房了,他说我妈哮喘越来越厉害,再不来星城休养就活不了几年了。他们把我养到这么大,供我读书,骂我到头来连爹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南希举起手中的啤酒瓶跟我们碰杯,自嘲地笑了,“不管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会明白,在星城买房是个多么可怕的愿望啊,我宁愿去跟杨利伟到太空造基地。”

南希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苍凉与无奈,我很想说些“哥们好好努力,房子车子票子都是会有”的安慰话,可最终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喝酒。很多时候,有些话总是介于

“不说憋屈”和“说了矫情”之间。

而同样作为一个迷茫的失志青年,我唯一能支持他的事,就是跟他一起喝个烂醉。

2011年3月,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雨天。我在家陪周小野打PS2,在我即将一击必杀把BOSS的腰部斩断时,任南希打来了电话。电话里他很激动地告诉我,最近很红的一位青春作家要在解放路的大型书吧召开作者签售会,他可以帮我免费入场,运气好还能引荐下。

“他很红的,要是能认识认识,到时候陈默你的新书让他帮忙写个推荐,起码多卖几万本啊。”

“他叫什么名字。”

“吴彦尊,认识吗?”

“认识。”

我当然认识这个新近大红的作家,不仅认识,还在新浪微博悄悄关注了他。传说中的才情美男作家,在微博PO的那些照片也很符合他的名字——非常像吴彦祖和吴尊的结合版,他每条微博下面都有一群小女生粉丝奋力尖叫,“我爱你”后面加上一大排感叹号。他的书我也看过一些,平心而论确实不错。

任南希的热情让我很是感动,再者我还从来没见过活的美男作家呢!当下二话不说扔掉游戏手柄,穿出衣柜里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风衣出门了,周小野立即跟上来。

“你干吗?”

“我说陈默你好歹也是有头有脸一青年作家,排场不能少吧,哥今天就做你的经纪人!”面对他强大的理由我直接扶墙了,“我只是个三流小作者,经纪人这种大阵势就免了,到时候我拜托你能切换回地球人模式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放心,有哥在,神挡日神佛挡操佛!”

“……”看来他完全没搞清重点。

说起今年春天,简直是天生异象,中国南方城市大都阴雨连绵,有一阵微博疯传是白娘子回来了,水淹江南要找回她的许仙。可许仙似乎爱上法海了,躲了整整一个月都没出来。

星城的三月自然也是一场无休止的潮湿梦魇。永远阴霾的铅灰色调,延绵的雨水夹杂着水雾一阵一阵地拍打着这座城市的钢筋水泥,像是拍打着一个楞角分明的巨人的背脊,一下又一下,竭力要让他弯腰。

那晚我蜷缩在出租车上,望着外面那大片被雨水晕染开的霓红灯光。很多时候,这大千世界的繁华总会提醒我的渺小和一事无成。

“到了。”司机的声音疲倦而冷漠。

“啊,好。”有那么一恍惚,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因为没带伞,我跟周小野被淋湿了大半,非常狼狈。走进电梯时我一边甩着袖子上的雨水,一边深呼吸按捺狂跳不已的心脏。我努力镇定,内心又忍不住虚荣地想:万一到时候有读者认出我了该怎样面对呢?万一他们还吵着要我签名该怎么办呢?我是不是应该折回去先买支名贵点的钢笔啊。

但事实证明,我傻逼了。

书吧早已人山人海,很多人都捧着书在入口处排队,大部分是些花痴的小女生,她们三五成群地议论着,兴奋雀跃满脸泛光,压根没注意到我。短短三秒钟,我便尴尬地接受了身为三流作者的自己根本就是路人甲这一事实。我在心底暗骂了自己一声“白痴”,但还是保留着一个同行最后的骨气,尽量大方得体地走出了电梯。

然后很快,入口处的检票员拦住了我们。

“没买书不能进去,别在这瞎捣乱……”他很不耐烦地推了我一把。

周小野恼火了,“吼屁啊,咱是主办方请过来的。跟那群读者身份不同……”

他真的很有做经纪人的天分,但检票员依然不搭理他,“谁请你们来的就喊他出来把你们带进去,别在这妨碍其他人进场。”

我在周小野爆发之前把他拉到角落,“算了,我们还是先打个电话给南希吧。”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南希让我把电话拿给男检票员,他半信半疑地接过电话,开始还有点谨慎,但很快他就变得相当不耐烦,简单交谈了几句就把电话扔还给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发现他最后还冲我嘲弄地笑了一下。

我接回手机,南希连连道歉的声音传过来:“陈默真的很对不起,以前我给他的书设计过封面,本想还有点交情。现在人家红了,我们这种小角色根本说不上话了。真是人走茶凉,换得太快了……而且你不知道吴彦尊的新经纪人是个多厉害的角色……”

那晚的我并不知道,同一时间的南希上前跟吴彦尊打招呼,他以为他记得吴彦尊,

对方也会记得自己,可当他刚说出“彦尊,我一朋友想进来看看你……”时,人家纯当没听到。他只好笑呵呵地又说了一遍:“彦尊,我一朋友……”

“你谁啊?”吴彦尊甩了他一个白眼。

南希愣了一下,他想说“我是公司的美编任南希啊,你前面那本书还是我帮忙设计的”,但他张了张嘴,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感慢慢充斥了他的内心。于是他重新拿起了电话,转身走到角落跟我道歉。

可惜当晚的我并不知道这些。

我听着话筒里南希的歉疚和自责,一秒钟都忍受不下去了,“算了没事,你忙你的。”我迅速挂了电话。

那一刻的挫败和羞耻感大概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

从初三开始,十多年来,我自问从没有敷衍地写下任何一个文字,我甚至从不认为自己比吴彦尊差。可眼下,我像一个寒酸的乞丐路过一场不属于自己的奢华盛宴,就连进门观瞻的资格都还要向人乞求,可该死的是,乞求还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