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疲惫地蹲在路边,眼前的马路上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小凉从身后的公共厕所走出来,她用冷水洗了把脸,却没能洗掉眼神中的狼狈。我忙起身递给她纸巾。她接过,慢慢擦干脸,似乎还擦了擦通红的眼角。
尴尬了一会儿,她先轻声开口。
“刚才谢谢了。”
“你没事就好,刚才到底……”
她一脸恳求地望过来,似乎不愿再谈,我住口了。
因为白天下过雨的缘故,夏夜的凉风吹得人有些冷,小凉环抱住单薄的双肩。我替她去KFC买了杯热咖啡,她感激地接过,整个过程中还是一言未发,让人莫名心疼。我想起任南希曾跟我说过,他说小凉聪明能干、八面玲珑,在公司里混得游刃有余。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假象。
可我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跳进社会这个大染缸后谁又能真正幸免。能挺直腰杆过得顺风顺水的年轻女孩,如果不是有个有钱的老爹,就是有个有钱的干爹。而她显然两者都不具备,不过讽刺的是,若哪天她真拥有了,我恐怕会更难过。
小凉把咖啡捧在胸前,微微仰起头,风弄乱了她额前的发丝。她指着天边的方向问:“你去过那吗?”
她指的是星城西面的黄竹山,站在山顶可以俯瞰星城全貌。人们都说想要看得懂星城的美,就必须爬一次黄竹山。我倒觉得,去过之后反而更加不懂这座城了。就好比一个人,当他所有的美好与残缺都被你尽收眼底时,你不会觉得了解,只会感到越来越陌生。
“去过几次。”我说。
“当初我还真以为,山上有很多黄色竹子呢。”
“小时候我也这样以为,后来才明白,有时候名字仅仅是个名字。”
“就像星城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星星,对吗?”小凉侧过头,平静地望过来,“新闻说今晚有月全食,我们去黄竹山吧。”
“你确定?这可不像一个喝醉了酒明天还要上班的副总编会做的事。”我讪笑道。她认真地点点头,“我确定。”
深夜的黄竹山下并不寂静,相反人声鼎沸。很多星城人都有吃完夜宵再去爬一爬黄竹山的习惯,真是有趣的习惯。一路上,小凉都在惋惜自己没带上相机。
“不过一个全月食,有什么好拍的,到时好看的照片网上一大堆。”
“可是自己拍的不同。”
“哪里不同?”
“就是不同。”她露出了一种笃定且只有自己才理解的笑。也是很多年后我才明白,
其实相同的是月亮,不同的却是一起看月亮的人。
黄竹山不高,我们花了一个小时登上山顶。山顶的最高处有一座近似于灯塔的建筑,
是缆车的接送点,但已经锁上了。林喜薇站在灯塔下眺望了一眼,利索地脱掉了高跟鞋,
见我不解,她回头喊了声:“愣着干嘛?进来啊。”仿佛眼下做的事情天经地义。
看来她今晚是真的醉了,不过醉了的她更可爱。
我们偷偷摸摸地翻进了灯塔的铁栏杆,爬到了顶层的控制室,可惜控制室的机器箱上还上了一把大锁,小凉想要开动缆车下山的疯狂愿望破灭了。
顶层的窗口可以看到天空,这时月全食过了一半,我非常虔诚地望着,不愿错过剩下的景象。新闻上说,这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奇观。可有时我又想,就算这是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才能见一次的奇观,我错过了它又能损失什么呢?无非少了一个与大家讨论的话题,多了一份孤独的证据。
说到孤独,我想起了自己的高中生活。
现在看来,那三年时光是多么单调啊。自从沈聪和小凉相继离开我的生活后,我也从南水镇回到了星城,然后被新同学贴上了“乡巴佬转学生”的标签。我没有朋友,永远待在班级角落。后来因为玩网游才跟班上几个差生混在一起,每天半夜准时逃出寝室翻墙去网吧,大家也很少说话,只是坐在一起打怪练级。高三那年,他们陆续退学了,留我一人还在莫名地坚持,坚持每天上学,每天半夜翻墙去网吧熬夜。可我不再玩网游,我就那么坐在网吧靠窗的位置,默默从半夜守到天亮。
也是那段时间我开始疯狂地写字,多少个晚上,我把那些自编自导的故事用键盘敲打出来,再发送到我喜欢的杂志的投稿邮箱,大部分都石沉大海。其实那时我并没想过,自己会走上写作这条路,我只是迫切地想要在孤独的人生中留下点什么。
回过神时月全食已经结束,月亮依然皎洁如洗,就像从没被黑暗浸染过。照进窗口的月光缓缓移过了小凉的脸,洁净而美好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陈默。”她开口了,很轻的两个音节,却凝固住了我的心跳,“……这些年,你都去哪了啊?”
她安静地垂下头,所有不能言说的忧伤和委屈都在那一刻注入了她的黑色睫毛和眼睑中,然后她哭了。那一刻我很想说对不起,很想告诉她我也没想过时间会过得这么快,
我甚至都不清楚这些年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哪怕一次试着去主动找寻她,问一问她过得好不好。
可最终,我什么都没说。
我不知道是何时养成了这个该死的习惯,也可能它就像我的名字一样,从我出生那刻起就烙在了我的血肉里。陈默,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