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整形医院出来,商眠又去了市医院加护病房,最后回了一趟刑警队,跑了一整天,回到家,已经过了饭点。
正在想着要吃哪家的外卖,结果一开门,灯火通明,饭香毫不客气地往她的鼻腔里钻。
“红烧排骨!”她深吸了一口气,围着粉色围裙的江远就走了出来,伸手敲了一下她往桌上伸的手:“去洗手。”
“我今天没摸尸体。”商眠嘟囔了一句,却不敢反抗,老实地往厨房走。
江远原本还在生气,但一回到家,满腔怒火都变成了无奈——他在学校宿舍住了三天,家里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客厅里抱枕还保持着他离开的姿势,房间的被子保持着拱起的状态,拖鞋一只在床边,一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而厨房却像是经历过爆炸,锅与烤箱虽然已经擦洗过,却仍是黑漆漆的一片。
她依旧是那么忙,依旧是每日将工作奉为重心,依旧是那么不会照顾自己,可是三年前,她却将他照顾得那么好。
此次冷战自江远打开冰箱那一刻正式宣告结束,商眠吃了这周来最痛快的一餐饭,主动包揽起洗碗的任务。
江远也不与她争抢,任由她一个人在厨房弄得叮当作响,也不帮忙:“商叔叔傍晚来了一趟,给你带了腊味,我放在冰箱里。”
商眠“哦”了一声,头也没抬:“一个人?”
“嗯,一个人。”
江远想要从她的声音中窥探出一点别的情绪,可商眠却平静得很,手下也没停下与锅碗瓢盆的大作战。
自三年前商眠从家里搬出来后,她与父母的关系便很微妙。父亲商明建还好,偶尔还是会来看看她,母亲曲葵却整整三年不与她来往,偶尔过节回家,对着商眠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商眠倒是无所谓,但是父亲商明建周旋在老婆与女儿之间,却是苦不堪言。
见商眠没什么反应,江远也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他正准备回房间,商眠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小远,你放心,我不会抛下你,你永远是我的弟弟。”
江远一震,半晌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
江远和江遥长相相似,性格却迥异。
江遥什么事都摆在脸上,永远藏不住内心的想法;但江远却不同,他永远在努力隐藏自己的情绪。
她看似迟钝大大咧咧,心里却门儿清。她知道他的不安,知道他的慌乱,知道什么话能够安抚他。
可是,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商眠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打断他的思绪:“你那个生命科学竞赛是什么时间?我到时候去观赛。”
江远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的事情,她还记得:“这个周日,你不用值班对吧?我给你留了票,放在桌子上。”
“虽然知道你能赢,但我还是要去给你加油!”商眠业务能力一流,家务却极其笨拙,洗碗洗了大半天,弄得到处都是泡沫。
“真的吗?”江远比她高了一个头,可终究是个比她小了好几岁的男孩,这会儿听她这么说,语气中的雀跃俨然藏不住。
商眠心猛地一揪,不去看那与江遥越发相似的眉眼:“当然,我会带上半个刑警队给你呐喊助威。”
历史上最著名的乌鸦嘴爱德华·墨菲先生说过:如果你担心某种事情会发生,那么它一定会发生。
这讨厌的墨菲定律,每每都会在商眠身上得到验证。
周日这一天,她定了三个备忘和两个闹钟,原本要值班也和同事换班,但仍是成功又完美地错过了全国大学生生命科学竞赛的现场。
商眠是在出门前接到电话的,何小空像刚跑完八百米,气喘吁吁:“眠哥,刘媛媛醒了。”
在她醒来之前,虽然刑警队已经找到好几处证据表明刘媛媛被家暴——身上多处旧伤,整形医院的病历与郁云初的证词,刘媛媛微博小号的吐槽和宣泄——但刘媛媛刺伤杨程也是事实,如果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仍旧难以洗脱刘媛媛故意伤人的罪名,也无法将杨程定罪。
商眠奔波了几日,案件进展缓慢,遭遇瓶颈。刘媛媛头部受到重创,昏迷大半月,这时候醒来,令人惊喜又庆幸。
只是何小空接下来的话,险些让商眠摔了手机:“什么?”
“她什么话都不肯说,无论我问她什么,她都沉默。”
在家暴中,最可怕的并非施暴者一次又一次的施暴,而是受虐者的忍让、退缩与原谅,它会让所有为之努力的人都变得可笑,这才是真正的助纣为虐。
人会知错改正,而魔鬼不会,它只会将你同化。
商眠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她离开校园初入警界,遇到的第一个案子便是家暴案,她记得那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长期忍受丈夫毒打,商眠接到邻居报警出警时女人已经被打得半昏迷,证据确凿,足以拘留判刑,却没想到那个面容愁苦、奄奄一息的女人死活不让警方带走丈夫。
“你们带走他,我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
“我们这个家庭不能没有他……”
“求求你们了,他知道错了。”
“他不是故意打我,他是不小心……”
“是我自己不小心的……”
商眠至今都记得那瘦弱的女人眼里慑人的光,以及施暴者嘴角嘲讽的笑:“你看,我没有打她,她的伤都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江遥年轻气盛,被这笑容所挑衅,直接给了他一拳,反倒被叫写检讨。
女人矢口否认被打,警方无奈,只能教育后放人。
商眠气得发抖,发誓不再理会这事,江遥吃了亏,却仍旧不放心,多次让片警多留意那一片的情况,偶尔也会上门询问,只是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女人极度抗拒的闭门羹。
过了几个月,分局又接到报警:女人死了,在与丈夫争执间被推下楼。
时至今日,商眠依旧记得那一天,她和江遥一起赶到那个老旧的小区,女人的尸体已被白布盖上,却没盖住满地的血污。
为此,江遥整整一个月闷闷不乐,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有能力阻止的,可最后惨案还是发生了。
那一年的悲剧,商眠不想让它重现,她在车里坐了许久,才道:“你先等着,我过去。”
竞赛会场在东边,商眠一路往西,去了市医院。
别人可以置身深渊,沉沦其中,她却不能冷眼旁观。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