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回己身

卿凡尘坐在临水的轩窗旁,一下一下梳着雅羽般的长发,发丝三千,缠绕在她瘦弱的背上,宛若一副仕女图。

一梳,举案又齐眉。

二梳,比翼又双飞。

三梳,永结同心佩。

窗外经过一队送丧的队伍,呜呜咽咽的哭声缠绵在风中,像是不愿离去的故人,又像是当年她出嫁时娘亲言犹在耳的殷殷切切。

这女子长得很美,丹凤眼,上挑唇,未语三分笑,看面相本是个极和善柔美的女子,只是她此时越过小窗看着送葬的队伍,想起那位真正和善的女人,却已经长眠在一方小小的棺木中,害她之人却在高台上纵情歌舞,谈笑风生,她的眼中便布满了荆棘一样的血色。

她死了,她的两个女儿,却一位困在重重深宫不得来,,一位坐在轩窗后,只因为七王爷一句“缪人在孕中,不宜接触晦气”而只能躲在这里见不得人。

晦气,她的娘亲死了,她的夫君却只嫌晦气。

卿凡尘紧紧地闭住眼,一滴泪,在那张绝美的容颜上缓缓滑落。

五年了。

从她五年前从卿家嫁给七王爷慕烨至的路上却莫名其妙地贼子冲撞——然后被一个自称来自几千年后女子安蓓蓓占据了身体以来,已经过了五年。

这五年来,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对自己愈加厌恶,看着自己的姐姐在深宫中步履维艰,看着母亲被妾室欺压,郁结于心,身体每况日下。

而她,困在原身附近,看着披着自己的皮囊的安蓓蓓一事无成。然后她还知道了一件事,原来,自己只是一本书中的人物。

她的爱恨情仇,辗转反侧,原来只是别人的一时兴起?她的娘亲,她的姐姐,还有那个毁了她对感情最后一丝幻想的、她的丈夫慕烨至,原来只是别人的寥寥几笔。

当从安蓓蓓洋洋得意的口中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那颗本来孤独地好像不会跳动的心再次被一股激烈的剧痛传遍全身。原来她甚至都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物,只是一个可笑的、别人创造出来的“物件儿”。

不过也许是经历了五年绝对的孤独,那双隐于虚空的双眼在漫长的等待里渐渐地由困顿迷茫变得坚定。即便是一本书中的人物,但现在自己能动能笑,能感觉到酸甜苦辣、欢乐痛苦,谁又能否定自己不是一位书中人物呢?

卿凡尘睁开眼,涂着丹蔻的手指慢慢地携去那一滴泪,好似与过去多年凄苦、循规蹈矩的自己做一个诀别。

她身边慢慢地浮现出一个影子,那是一个穿着奇特的紧身衣裤的女孩儿,娇眉杏眼,檀口微张,满脸不可置信瞪着卿凡尘。

“你……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卿凡尘漫不经心地抚摸着秀发:“我本就活着,真正死掉的,是你。”

窗外阳光弥漫进屋内,透过横斜枝丫,毫无阻碍地穿过女孩的身体,撒下一片灿金。

安蓓蓓哑口无言,瞪视着本就大的眼睛,好像一只可笑的青蛙。

昨天晚上,她跟她的丈夫——那位尊贵又英俊的七王爷生了气,对方甚至不准她参拜自己这副身体的母亲。这倒是没什么,关键是,不准的理由居然是沈缪人那个最喜欢背后阴人的贱人怀了孕!怕她冲撞了鬼神!

她当天晚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赶走了冠云院里的下人,最后气呼呼地坐在东倒西歪的卧室里,随手拿了杯茶喝了口。

可就是一杯清茶,不知怎么地,竟是让她咳地惊天动地,喉咙处紧窒感越来越强烈,眼前的光却在减少,最后激烈挣扎过后,肺里最后一丝氧气被挤出,她无力地垂下了手。

再一睁眼,安蓓蓓看见这个女人正死死地扼住“自己”身体的脖子,眼神凌厉,仿佛藏了一把刀。

而自己,却完完整整地看到了这一幕。

那一瞬间,她是真真正正被吓到了,然后女人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一步踏出,回到了尚有余温的身体。

安蓓蓓知道她是谁,她看着同一张脸五年,记得眼角痣魅惑,知道她下颌线条看似柔和,摸起来的时候却最是凌厉。可她没想到,她竟然一直活着,一直看着自己,只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抢回自己的身体。

她素来神经大条,但每每想到有一个人竟在暗处盯着自己五年时间,很是不寒而栗。

卿凡尘不欲搭理这个夺了自己身体的女人,她知道给她最好的报复就是无视她,就像那些年被所有人无视的自己,只能在黑暗和孤独中无声挣扎。

外面悲哀乐声渐不可闻,卿凡尘坐在原处,直至日色西垂,冰凉的风席卷了夜色,人声渐寂。等待门外有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最终停在门前。

“王妃,王府的人来接了。”

卿凡尘静立一般的身影终于轻轻动了动,她从妆奁里取出一盒口脂,伸出纤纤手指抹了一指,重重地涂在唇上,那双一整天都惨白的唇色终于有了鲜血似的活力。

她放下妆奁,双手叠于腹部,是最端庄最尊贵的姿势,对着越门而入的一众仆从道:

“走吧。”

七王爷慕烨至五年前于皇帝登基时被封为暄王,封地就在富庶的江南之地。但因为种种原因,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京城中的王府。

卿凡尘坐在软轿内,听着一帘之隔外的街道上喧闹声、叫卖声络绎不绝,切实感觉到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安蓓蓓不在了,她很弱,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显形,大部分都陷于沉睡中。

低调朴素的软轿渐渐转入安静却有格调的街区,这是京城里的贵人地,青砖暖玉,瓦色琉璃,寸土寸金,蚀骨附血。天上月色微弱,照不亮这里洒满劳苦人鲜血的路。

良久,轿子终于在一片富丽堂皇的宅院前停下,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仆魏泽上前敲了许久的门,终于朱门微动,露出一颗脑袋来。

“王妃回府,劳烦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