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梦魇

梦轩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完全由千千万万的黑沙组成。

“梦轩,为什么你会玩【最后轮回】?”我有些生气地问。

梦轩看着我微笑,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他问我:“姐,为什么你要玩【最后轮回】?”

“我……我这是帮朋友玩……这游戏是她的。我们是在创业。”

梦轩依然笑,依然流着泪:“姐,你的心里从来都只有朋友!”

听梦轩这样说,我开始变得无比的难过,一时间无言以对。

“我生病后,你有多少时间陪着我?姐,你问一下你自己。你以前答应过爸妈,你说,等你高中毕业,你就出去打工,赚钱,帮我治病,让我也像你一样,在学校里把高中读完……可是姐姐,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高考结束以后,你拿到通知书,什么都不管了。你让爸妈把家里耕田用的水牛卖了,让你去上学。你知道,那些牛贩子,把咱们家的水牛拉去做什么吗?他们拉去祭山神,他们用斧头打它的头,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它打死。一斧头打下去,咱们家的水牛叫了两声,第二斧头打下去,它没有叫,也没有挣扎,但它哭了……姐,你知道吗?牛也是会流眼泪的,牛也是有感情的……”

听梦轩说这番话,我哭了,虽然从小到大,我没有哭过几次。但这次,我是彻底哭了。我的眼泪,是因为弟弟梦轩而流。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安静的弟弟,每次在我放学回家,他都会笑着叫我一声姐姐的小男孩,他的心里原来竟然是这样的狠我。

梦轩还在继续说:“那头牛是我最好的伙伴,生病以后,我不能像其它小孩那样去学校读书了,所以爸妈就把它交给我,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黑。我天天拉着小黑去山里玩,小黑知道我走路不快,就把我驮在背上,它从来都不会把我从它的背上摔下来。天气热了,太阳火辣辣的时候,我还可以躺在它肚皮下睡觉。姐,你知道吗?没有人陪我玩,我就找小黑说话。我天天和它说话,我的每句话,他好像都能听懂。”

我擦了擦眼泪,我说:“梦轩,姐对不起你,等姐毕业以后,一定……”

梦轩伸出一个指头,让我住嘴。他说:“一定?你数一数,你说过多少一定?你说你进大学,一定不谈恋爱。你说你在大学里,一定会好好学习。你说你一定不会玩游戏。姐姐,你还说,你不会再像高中那样,和几个女生,天天混在一起。可是,你做到了吗?你看你,你竟然和一个大你十几岁的人上床,你看你,你的专业知识,你到底学了多少?你一年,给家里打过几次电话?你关心过你这个天天躺在病床上的弟弟吗?”

我有些愤怒,我觉得梦轩不应该干涉我的私人生活,哪怕他是我弟弟。

我说:“住口!梦轩,我不允许你这样说我……”

梦轩大笑,他的笑声就像一个成熟的男子。他摇着头。摇了很久。他的眼神里,除了眼泪,还有失望。他说:“你想要忘记你是山里人,你想要过城里人的生活,所以你想要抛下你的父母,你的弟弟,你在外人面前,总是说,你是城镇的,不是山里的。你一直都想和我们划清界限……姐,如果我下辈子,能够结婚生子的话,我都不敢生女儿。我害怕我的女儿,长大了就像她姑姑那样自私,一旦走出大山,就头也不回了。”

我朝梦轩跑过去:“不……不是你说的那样……”

“姐,你不用过来,我不会让你触碰到我的身体。因为我是一个死人。我只是一个孤魂野鬼而已。姐姐,如果你运气好的话,可以见到我的尸体。如果运气不好,你一辈子都见不到我了。一辈子,生生世世……”

我心痛地跪下去,我想要对梦轩说对不起。可是我刚跪下去,我发现自己已经从峡谷中出来了,我的身边完全就是白茫茫的雪地。而我的面前,有一座坟墓。

墓碑上面分明写着:梦轩之墓!

我说,对不起,梦轩!

我的弟弟。

在【最后轮回】里,我始终没有走出那道峡谷,每当我走到峡谷深处,梦轩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不停地和我说话。有时他说:“姐姐,我很想念你。”有时,他却说:“姐姐,我恨你。”梦轩对我的那些爱和恨,像鬼魅一样缠绕在我的身上,它让我难以自控地一次次进入游戏,一次次地长跪在他的墓地之前……那段时间,我常常做噩梦。要不是凯芸常常将我推醒,我甚至开始担心,自己会死在梦境里不再醒来。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梦境:梦轩坐在小黑的背上晃悠着两条小腿,笑呵呵地朝我走来。他一边走,一边伸着手叫我:“姐姐,来呀!来呀!到牛背上来!”我兴奋地跑过去,可是每次都是我刚跑到小黑面前,小黑的头就碎了,脑浆迸裂,一股鲜红的,稠乎乎的血液喷得我全身都是。我感觉自己的脸就像被硫酸浇了一样,火辣辣地疼痛,就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后来我在脚下的冰晶里,看到了我自己的样子,那是一个髑髅的形象。一张陌生的脸,将我的整张脸都覆盖了,它扭曲着,撕裂着朝我微笑。雪地上,到处是血液。

我把我的梦境告诉欧歆怜,欧歆怜说,这就是梦魇。梦魇,在医学上称为睡眠麻痹,欧歆怜让我不要太在意。可我还是被这个重复出现的鬼玩意儿搞得魂不守舍。几天后,我对凯芸她们说我要回家,哪怕云贵川很多山路的交通基本上已经因为冰雪而瘫痪。

凯芸把我送到火车站,青烟也来了。青烟来了,欧歆怜就来了。

青烟问:“你真的要回云贵高原?”

我点头:“家里的电话打不通,我常常做噩梦,我要回去看看。”

欧歆怜说:“我已经向老班请假了,青烟和我都会陪着你去。”

我看了看青烟,又看了看欧歆怜,他们的表情淡淡的。

青烟帮我提着包,我问:“为什么,你们要陪我回家?”

青烟说:“这不冰天雪地的,路上没有一个人照顾怎么行?”

我回头去看欧歆怜,欧歆怜正抱着笔记本计算机坐在候车室玩着。

欧歆怜一边玩一边说:“娜娜,实不相瞒,我们是去调查黑客的事情。”

我心里一惊:“怎么回事?你们怀疑,黑客会在我的老家?”

欧歆怜指了指青烟,让青烟和我说。

“娜娜,是这样的,你弟弟的事,欧歆怜已经和我说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怎么会在【最后轮回】里?这里面我发现有很大的问题。娜娜,我感觉,这是一个阴谋。”

“阴谋?”我愕然地看着青烟:“你认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阴谋?”

青烟摇头:“不知道,总之会有人不断死去,就像多米诺骨牌那样。”

欧歆怜安慰我说:“娜娜,别担心。我们也怀疑这是一个恶作剧。”

我的心里忐忑不安:“恶作剧?阿俊死了,熊猫儿也死了。怎么可能是恶作剧?”

青烟十指相扣,把下巴托着,渐渐陷入沉思。半晌以后他说:“游戏规则被打乱了,雪人背后是阿严,但是目前阿严还活得好好的。我感觉,这和你弟弟进入游戏有关。所以,我们当务之急,就是去你们家,向你弟弟梦轩了解情况。”

欧歆怜接着说:“如果梦轩在玩【最后轮回】,我想他应该和那位黑客有接触。十二三岁的小孩,没有人教他,他怎么会玩【最后轮回】?反之,如果梦轩没有在【最后轮回】里,那就是有人冒充他,也就是说,这人的目的很明显,他想搞垮你!”

还有半个小时,火车就开动了。三人提前进了站台。站台里,冷冷清清,春运还没开始,学生还没放假,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之下,如果不是有急事,大家都不愿意出门。

半个小时候,我们坐在一节空荡荡的车厢里。青烟抱着手,淡淡地看着窗外。

欧歆怜依然在玩计算机,她用的是无线网卡,在进入云贵以前,都能上网。

看着他们,我感觉事情更复杂了。我在想,到现在,欧歆怜和青烟两人,是不是可以排除是黑客的可能?很明显,要是欧歆怜和青烟有问题,他们又怎么会主动大老远的跟着我去云贵高原?而且,从他们的分析当中,我完全听不出不合常理的地方。

那么,黑客到底是谁?杨莫思?梁凯芸?还是那对双胞胎姐妹?又或者,是青烟的朋友呢?青烟忽然问:“娜娜,想什么呢?”

“青烟,老实告诉我,你身边都有些什么样的朋友?”

青烟很安静地问:“你怀疑,是我身边的朋友,出了问题?”

欧歆怜说:“我也这么想过……”

青烟继续把视线转向窗外:“不会是他们。”

欧歆怜问:“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身边的,都是一些交心朋友。不是交心的朋友,他们不会出现在我身边。如果说,他们有问题,除非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连我都有问题。”

青烟有没有问题,我们不知道,就目前的情况看,应该是没问题的。

翻山越岭,在积雪中匍匐前进,两天后,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家。

走进空旷的院子,我那年迈的父母正在摆弄一棵梧桐树的树干。青烟和欧歆怜似乎已经意料到了什么,自从进入院落以后,就沉默不语。而我,忽然之间,感觉脑袋嗡嗡地响着,整个人完全都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妈,你们这是做什么?”我问。

母亲直起头,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小娜,你回来了!”

“爸,妈……你们这是……”

父亲一脚把树干踢翻在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面呜呜地哭起来。

屋檐上的积雪忽然大片落下,在他凌乱的头发上堆成一团。

屋子后面,有人说话。片刻间,几位邻居从巷道里踏着积雪过来了。一个男的,戴着护耳帽,一个女的,顶着一块水红色的头巾。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三五个和我弟弟一样大的小孩。他们一到,就和我的父母坐在一块儿。“嫂子,别气坏了身子。生死由命!”

“是啊!大哥!梦轩是个听话的孩子,老天让他这么早离开,是希望他在另外一个世界,能够过得很好。在那儿,有书读,有计算机玩。我听村里的刘仙姑说,在那个世界,啥都有。别太难过了,像我家娃儿,还不是这么早就走了。哎!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母亲问:“梦轩,他在哪儿?他回来了吗?”

男人点头:“回来了,傍晚就到!”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忽然间,感觉自己成了这个世界上的多余人。

女人瞟了我一眼:“哎哟!这不……小娜吗?都在外地读书,家也很少回来,都这么大的姑娘了。要不是你眉宇间那颗美人痣,我还真看不出来……赶快扶你爸妈到堂屋去烤火。这么冷的天气……你弟弟傍晚就回来。”

我和青烟他们一同进了屋子,这时候我再也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仿佛我一开口就成为了一种罪恶。我只是回来了,就好像是在履行某种职责。

男人,女人,甚至小孩,他们都在谈论梦轩。

他们说,梦轩,脑膜炎……

高烧42℃。

傍晚,雪停了,天空开始泛着刺眼的白光。家乡人把这种自然现象,叫做开雪眼。开过雪眼之后,更大的雪就会接踵而至。也就在雪眼之下,梦轩回来了。他被三四个男子用担架担着。担架上面,盖着一块洁白的布。洁白的布上面,铺满了洁白的雪。

一群小孩远远地站在我们家的房顶上,他们都显得很安静,谁也没说话。

青烟和欧歆怜也是如此。人群中有人问:“匣子做好了吗?”

人群中有人回答:“做好了,这梧桐板挺好,没有虫洞。”

他们都在忙碌,围绕着我的父母,围绕着梦轩。所有人都在忙碌,唯独我和青烟他们,只是蹑手蹑脚地站在一旁看着。我不知道,梦轩死了,我的弟弟死了,我到底该怎么做,才算是对的。大哭一场?抱着他的遗体,然后晕死过去?又或者,给他烧纸钱,一边烧一边磕头,直到头破血流才可以起来?在我看来,这些都不足以表达我的大恸。

我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着梦轩。隔着一层雪,还有一层布。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给他足够的爱。在他死去以后,我连痛哭的权利都不应该有。我只想惩罚自己,用眼前这一幕幕流动的画面。我只想把这些画面铭刻在脑海里,我只想告诉自己,曾经做过一些什么样的蠢事……

人群散尽,院落中留下零碎的脚印,粉碎的积雪。

他们把梦轩埋在屋子后面的一座荒山上。那座荒山是儿时我和梦轩的乐园。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常常背着梦轩到那座荒山去玩。尤其是在冬天,荒山迎风的一面,枯草上面会结冰。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冰棍吃,我就带梦轩用铁盆去摘枯草上的冰棍,然后再往里边加糖精……但是在我进入中学以后,我认识了街上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座荒山,再也没有在冬天带着梦轩去荒山上摘冰棍。倒是母亲常说,梦轩一天到晚都在那座荒山上面放牛。那头老水牛,梦轩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小黑。

母亲和父亲都处于一种极度的悲哀之中,对欧歆怜和青烟的到来,不闻不问。

我在厢房里临时给青烟和欧歆怜安排了一个房间。夜晚我和青烟,还有欧歆怜三人都躺在同一张床上。欧歆怜躺在我背后,青烟躺在我面前。大概躺到午夜,我听到院子里有人哭。透过竹子编成的篱笆,我看到母亲正坐在院子里那棵被砍到在地的梧桐树上,捂着面痛哭。旁边,是一只灰色的土狗,它在母亲面前走来走去,像是在安慰母亲。

青烟伸一只手过来,将我拉回被窝。他没说话,只是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我醒过来,发现屋子后面有人影在飞一般奔跑。

欧歆怜陪着我跟着人影一起跑,那人影跑到后山,猛然用手中的竹棍捅着梦轩的棺木。他一边捅,口中一边念念有词。我躲在一座墓园的围墙背后,逐渐看清,他手中那根竹竿的另外一端,正绑着一把杀猪刀。

我怒不可遏地冲出去:“你在做什么?”

那人抬起头望着我,尴尬地笑:“我在叫魂呢!”

欧歆怜疑惑不解:“叫魂?叫什么魂?”

那人解释:“小儿病了,我昨天请端公跳大神,端公说,小儿的魂魄,被这娃儿压在棺材下面了。要想小儿的病早一点好,就要在竹竿上面绑一把杀猪刀,在公鸡鸣叫之前,来这里捅七七四十九下……”

这时,青烟也来了,他静静地站在雪地中。

欧歆怜问我:“端公是什么?”

我说:“彝族人管法师叫端公。”

那人笑:“我还差十几下,你让我捅完吧!”

我看了看梦轩的棺木,指着那人说:“你给我滚,越远越好!”

那人见我不许,很不情愿地走了。

早晨的山坡上,呼呼地吹着寒风。有零碎的雪朵在飘飞。

青烟走过来,将我背在背上。他说:“娜娜,头痛吗?让我背你回去吧!”

欧歆怜扶在我的后面,一边走一边回头去看梦轩的棺木。

回到家中,母亲和父亲什么话也没说,两人的眼里,都是一片迷茫之光。

半晌,父亲才问:“小娜,这是你同学吗?”说完,父亲看了看青烟,可能觉得他年龄大了一些,又改口问:“是你的朋友吧?咱们家条件不好,没啥好的招待他们。这几天,你弟也走了,咱们坐下来,就不想动。厨房里有些腊肉,你去取下来,把你的朋友招待好。你妈昨晚哭了一夜,今天像是发烧了,我待会儿,还得请王医生过来,给你妈吊两瓶盐水……”父亲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话,之后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准备去厨房,青烟将我拉住:“附近有卖东西的地方吗?同时也可以上网!”

提到上网,我的心里一震。我说:“小镇在十里开外,那里有。”

欧歆怜把钱包掏出来塞在我的手里,我打开一看,里面红彤彤的都是钱。

我看着欧歆怜,不知道该说什么。欧歆怜很有钱,这我是知道的。

青烟说:“不要弄饭了,咱们到镇上去吃馆子。”

三人出了门,穿过一片被大雪掩盖的麦地,然后沿着一条白色的河堤一直走下去。

河堤的另外一头,就是咱们家乡的小镇。小镇的名字叫白河镇。

白河镇上,许多小孩都在打雪仗,堆雪人,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最近两年,家乡搞开发,国家投了几百个亿进来,这些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瞬间就成了爆发户,许多大字不识的人,光卖土地都卖了好几百万。

三人在一家羊肉馆坐下,青烟和欧歆怜都是第一次来云贵高原。他们想要尝一尝,当地的水煮羊肉。我以前就告诉他们,家乡的水煮羊肉很有特色。尤其是,在吃的时候,一边煮着,一边往里边丢薄荷叶子,那种感觉,非常好。

羊肉馆,水煮羊肉,鲜绿的薄荷叶子。可我却没什么心情。

把羊肉放在嘴里,青烟和欧歆怜都说好吃,唯独我,味如嚼蜡。

吃完饭,青烟和欧歆怜同时问我,网吧在哪里。

我不知道这两人在这样的氛围里,为什么还有心情去上网。

青烟见我闷闷不乐,便说:“娜娜,我们不是去上网。”

“不去上网,那你找网吧做什么?”我不解地问。

欧歆怜说:“青烟的意思,是想找网吧了解梦轩的情况。”

找网吧,了解梦轩的情况,我恍然大悟。梦轩在【最后轮回】里,可不是凭空跑进去的,他得有计算机,有网络。家里一穷二白,除了方便联系,父母省吃俭用在家安了一部电话以外,屋子中就连黑白电视机都没有一台,更别说计算机了。

白河镇就只有一家网吧,网吧在一栋五层的房子里。三楼。

那栋房子,不大不小,当地人却称它为娱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