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手术中的灯亮起,褚清清深呼吸一口气,捂住紧张得跳动不止的心脏,咬着下唇拨打过去一个电话。

然后急匆匆赶往目的地。

那人在观景窗俯瞰这座城市,手上的红酒被醒足,就这样递到褚清清面前。褚清清仓促抿了一口,发现的确是好酒。她舔了舔有些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口:“我,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褚燃嘴角勾着笑意,那双妖冶的眸里闪着精光。他在凝视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儿,大冬天她穿着露肩的一字毛衣,衬上那犹豫的表情真是惹人怜爱极了,用那双充满枪茧的手,带着温柔溺爱摸了摸褚清清的头:“傻清清,你只是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是你本来就该有的权利。”

“你是褚家独女,是褚家未来唯一的继承人,你是天之骄女。”他双手轻轻扶住褚清清细腻滑嫩的肩头对准窗外车水马龙,“下面的蝼蚁并不能和你相提并论,你也不该因为这些事儿感到悲伤和彷徨。”

“那会让我心痛。”

褚清清无视这位双手占满鲜血的罪魁祸首在这罗曼蒂克的绅士抒情,她摆脱那双手正面对着褚燃:“爸爸要是知道了,一定很失望。”

“嗤”褚燃憋不住轻笑,像听见了不可思议的笑话。

“褚燃!”褚清清恼羞成怒呵斥他。随着时间推移,她对这个便宜表哥越来越信任,甚至敢于在他下属面前狐假虎威,也敢对着他耍些只对家里人耍的小性子。

褚燃举起手一脸无辜:“好好好,我的小公主。”

“你当真以为我们在这儿的所作所为褚叔叔不知道?”他从来都不愿意和褚家太多往来,除了迫不得已的时候,现在更不愿意叫褚父什么亲昵的称呼。

褚清清一愣,褚燃帮她把杯子放回原处继续说:“以他的本事,监视你轻而易举,可你现在还能站在我面前和我交流沟通,你猜为什么?”

“因为你是——”褚清清似有所感,瞪大一双美目。

“没错。”褚燃欣然应允,“褚家屹立不倒至今,总不会全是明面上的生意。而他年事已高,这么快就指望你一个小姑娘守好两头是不现实的。”

剩下的也不必多说了,褚清清已经明白了个透彻。

褚父最终还是向年轻能干的褚燃低头,愿意让他与褚清清合作,共同继承这偌大的家业。

如果可以,沈淳甚至想死在手术台上。

可是上天就是这样,让她在最不想死的时候得了这病症,又在她生不如死的时候告诉她,你还得多熬两年。

她双眼发直,在护士胆战心惊换药的目光中静静出神。

“你听见了吗。”她突然开口,给小护,士吓得一哆嗦。声音因为太久没说话,也没润嗓,已经出现长长的疲态和沙哑。

小护,士还没反应回来,沈淳闭上眼睛,嘴角蔓延出一个笑来:“有孩子在哭,在找妈妈。”

可无论那小护,士怎么听也没听见一点儿响动,她联想起这女士刚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丈夫签字打了胎,又看见床头那份崭新的离婚协议,心里唏嘘不已,连带着对她的态度也温和不少。心想就当她是太难过才幻听,安慰安慰也好。

“小姐,你看开些,你还这么年轻......”

剩下的话沈淳已经听不见了,她眼睛仍然闭着。是啊,她还年轻,可寿命却所剩无几,唯一期望出生的孩子也已经没了。

更可笑的是,她拼了命去保护孩子,到头来连这孩子是怎么掉的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沈淳想。

她不知道这个孩子怎么掉的,不知道秦爷爷怎么死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坠下楼梯的,不知道秦顾哪来的证据,不知道秦顾为什么不相信她。

她还不知道秦顾为什么不爱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掏出一颗心给秦顾看秦顾也弃之如履,不知道自己后面该怎么办。

沈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扎着马尾,满怀冲劲的少女。

她也不知道当初那个想努力奋斗,改变命运的少女去了哪里。

“我曾经有无数次机会离开。”

病房静悄悄,她声音比吹进来的,细微的风还要轻:“因为爱他,我都选择留下来。”

“我丢掉了骨气,丢掉了触手可及的未来,去追寻一抹不属于我的光,妄图摘下太阳。”

此刻慢慢理清情绪,她反应过来,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错了。

太阳永远不可能围着一个人转,太阳就应该高挂天上。

是她逾矩了,离太阳太近了,甚至一度忘记本分,想要去触碰禁区,想孕育太阳的果实,最终才被灼伤,实在不能怪别人。

可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呢?

秦爷爷又是为什么死呢?

都是因为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因为自己的自私罢了。

手背上有大大小小的针眼,她没管,拔掉正在输液的针,手指尖发着颤摸向小,腹——平坦而空荡。她不知道自己在感受什么,明明孩子和自己的联系已经切断。

从台阶上掉下去那一秒自己就再清楚不过,孩子一定保不住。

她缓缓起身,掀开被子,走进厕所正对洗漱台前的镜子,里头映出来一个脸上淤青未消,脖子上一条丑陋缝合线,手臂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女鬼。

真丑,沈淳噗嗤一笑。

既然已经做错了这么多,她就更应该弥补一点愧疚。

总归是活不久的。

秦爷爷可能是因自己而死,可褚清清为了害自己,真的愿意冒这么大的危险,甚至不惜杀死看着她长大的老人吗?

抿着唇,她得不到一个答案,于是决定自己亲自去问。

反正一无所有,何惧那些无所谓的威胁呢。

......

褚清清听见沈淳要见自己的时候是发懵的,但心里头那点微乎其微的心虚使她没有做的太难看,还是叫人把沈淳请进来。

看着她一身病号服,脖子上的伤疤赫人,手背上还有干涸的血迹,走路蹒跚得像八旬老人。一时间褚清清觉得喉咙干涩,她堪堪垂下眼睛,挥退了大厅里的佣人。

“慢着,”她避开沈淳冷淡的神色,对着要带上门的管家说,“给她倒杯热水。”

被褚清清这番对待沈淳只觉得可笑,这不正是坐实了褚清清的犯罪事实?

于是她一口也没碰,也没坐下,开口就问:“是不是你?”

“什么是不是我?”褚清清嘴皮子耍得很快,“秦爷爷死了我也很难过,实在是没心情跟你吵。”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沈淳表情不变,一派冷漠,那双黑漆漆的瞳孔中甚至映出些愤怒的恨意来:“为什么?”

褚清清张张嘴说不出话,她垂下眼睛隐去水意,那点愧疚快把她憋死了:“不管你怎么说,反正不是我干的,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沈淳,你别再说了。”

看着她言辞慌乱面色苍白的害怕的模样,沈淳竟然冷静下来了。

那样对褚清清确实没什么益处,但褚清清那个时候出现也绝对不会是一个意外。

她板着脸,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不是你,你为什么着急否认?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是我为了秦太太的位置丧心病狂,干出来的。”

褚清清这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露馅了,可对方也没什么证据,她不由得安心了些,咬咬牙收回去自己的同情心。

“沈淳,如果是我,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不怕你,自然没必要骗你。我说过不是我干的,害死秦爷爷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再说了,”她撇撇嘴,“你的孩子不也保住了吗,如果是我,我干什么同意秦顾去找医生签字救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沈淳不可置信的摇头,“我的孩子根本没有保住!”

褚清清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表情也变得别扭,带着些心虚的同情:“......我忘了而已,你,你这会儿是背着医生跑出来的吧,你别激动。”

沈淳还愣在看她,良久,到褚清清都忍不住要开口时她才讷讷张开嘴:“......你的意思是,我的孩子,是秦顾打掉的,对吗?”

“不是你别——”

“我的孩子本来可以保住,是不是!”

褚清清看着沈淳脸红脖子粗摇摇欲坠的崩溃模样,连连摇头恨不得把自己嘴缝上,毕竟沈淳现在的样子太吓人了,她怕刺激到沈淳。

可沈淳自己缓过来了,她眼角落下一滴泪,吐出的话比脸色还苍白:“可我不能怪他。”

大脑飞速运转,又将将卡壳。

最终,沈淳擦掉那滴泪,木然地看向褚清清,声音哽咽:“该怪我。”

褚清清欲言又止,抿了抿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活不久了,”她无视褚清清不敢相信的眼神,“我得了胃癌,活不过一年。三个月前就查出来了,现在估计也就半年好活。”

“我一直在吃药,因为不想化疗,不想进医院。”

“这个孩子是我下药才偷来的,现在还给秦顾也没什么关系。”

“我只是不明白,褚清清。”

沈淳眼中盛满泪水,她看着褚清清震惊又怜悯的神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为什么你什么都有,却还惦记我好不容易偷来的一点儿幸福呢?”

小时候在孤儿院,沈淳就和别人抢东西,从玩具到食物,总是抢的头破血流。后来到了学校,她被人孤立看不起,又和人抢成绩第一名。

十几岁的沈淳唯一的梦想就是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哪怕每天睡眠不到四个小时,她也要爬起来啃书,因为她想考上最好的大学,有最光明的未来。

那次在学校门口遇到秦爷爷,救了他。

原本她想离开的,但却在秦家看见了自己暗恋了好久的秦顾。

沈淳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她一如既往坐在窗前读书,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洗的发白的校服。

猛然一瞥,窗外行过被万千宠爱的矜贵秦家小少爷。他表情傲然又夹杂着奇异的温柔,感受到有人看自己就转过头瞟了她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对他来说只是转眼就忘,小插曲都算不上。可对沈淳来说,她忙碌小半生后,终于窥见了一丝曙光。

于是一路跌跌撞撞奔跑的追寻,直到失去了目标。

六年冷淡与嘲讽,甚至为他放弃了引以为傲都学业。

其实根本没人逼她,是她太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

现在,她站在梦寐以求的温暖大房子里头,地上铺满地暖,眼前是天之骄女,长得真像童话里的公主,和秦顾天生一对。

沈淳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够对褚清清一再退让了——

他们般配。

哪怕沈淳再自私的爱秦顾,这也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打心底里说,沈淳一直是希望秦顾更好的。

归根结底,她现在才终于,才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才是那颗阻拦别人幸福,变得更好的,茅坑里的臭石头。

窗外照射进来一束光,将沈淳的意识照清醒了。

她只有九个月好活了,这外头的光这么温暖,为什么还要贪图捕捉最远最灼人的那一束呢?

褚清清愣在原地,看见沈淳泪水分明止不住的流淌,嘴角却绽开一个释然的笑:“褚清清,恭喜你,你赢了。”

“或许我一开始就没有和你竞争的资格。”

沈淳想起来病房里的那一张离婚协议。她出来一个得匆忙,几乎是偷偷摸摸逃出来的,身上除了打车的几十块钱一无所有,还是得回去一趟才好。

“能找你借点钱吗。”她轻松的笑笑,这才发现从前无比难得吝啬的笑意原来无比简单,“我要打车回医院办理出院手续,顺便签那份离婚协议书。”

“放心吧,”沈淳对着那个漂亮的女孩笑得温柔,“我不再和你争了。”

她将不该存在的孩子还给王子,再将王子还给公主,还他们一个般配却因为自己的龌龊而迟到的幸福未来。

褚清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此刻一点也高兴不出来。

她认识沈淳十几年了,和秦顾一样久。

沈淳是个硬骨头,无论旁人怎么说都一条路走到黑,坚持自己的感情付出。所以沈淳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太清楚沈淳到底多认真了。

是爱还是不甘心呢?

她把包里剩下的几百块现金和一张卡一起塞到沈淳手里,吐出密码就不耐烦的叫人把沈淳“赶”出去。

她听见沈淳温柔的说谢谢。

“我只是为了让你快点离开秦顾。”

她嘴硬的说。

但她心里已经开始疑惑了。

不是最爱秦顾,所以最讨厌沈淳像苍蝇一样围着秦顾团团转吗?现在沈淳要死了,再也不可能继续纠缠秦顾了,自己却一点也不开心呢。

想到刚才沈淳颤颤巍巍往外走,像随时要倒下的样子,她心里有些慌乱。

算了。

“上来,”在跟出去的时候她已经放弃思考了,拽着沈淳就往自己的跑车里坐,“我带你去医院,可别死在路上。”

......

褚清清在下边停车,沈淳就乘着电梯先上来了。

在病房门口看见高助力时她就有预感不会有好事发生,但她这次没有低头,没有后悔,甚至可以称得上昂首阔步地推开门走进去。

迎面而来是就是秦顾咬牙切齿的指责:“怎么,心虚了,想跑了?”

“我没有跑,”沈淳看着昔日的爱人,“我是回来签离婚协议的。”

这话出来秦顾怒极反笑:“离婚协议?沈淳,我不是傻子。”

“你无数次说离婚。第一次说了以后怀了我的种,第二次说了以后杀了爷爷。”他上前两步,拽住沈淳的病号服衣领:“我告诉你,你所有的狡辩我不会相信,我现在只想亲眼看着你签字然后滚蛋。”

能让秦顾说出脏话,沈淳知道,自己还真算有本事了。

她没答应,也懒得解释。这两天待在医院没来得及吃药,此刻就觉得胃里难受起来。抬手,消瘦的指尖是冰冷的温度,轻轻拨下秦顾的手。

那温度冰得秦顾一顿。

是因为打胎么,怎么看着这么可怜。

沈淳转身低下头,几缕乌发绕过肩膀垂在她眼前,她抬手将乌发捋到耳后,拿起笔时胃疼的手在颤。秦顾忍不住屏息看她,发现她没有给自己一个眼神。

想到了什么,沈淳抬头看他:“是你签字堕胎的吗?”

她的声音无悲无喜,也一点愤怒没有,像最终的确认。

“是。”秦顾沉默了半晌,并没有否认,即便这不是事实,他也只能听见自己这样冷漠的回答。

他不觉得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