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老邢说,陈忠良前几天跟他提起过辞职的事情。
当时老邢没有在意,以为陈忠良脾气不好,担心跟同事们无法相处。
他还特地请陈忠良喝酒,开导他说性子可以慢慢打磨,跟同事们相处不在一朝一夕,日子久了自然水到渠成。
“我后悔啊,那天他说了那么多,竟然以为他仅仅是在发牢骚而已。”
老邢悔不当初,那天夜里两个人喝光了两坛陈年花雕,后来不尽兴,把家里烧菜的黄酒搬出来喝光了。
陈忠良讲了很多,几乎从他出生开始说起。
一直说到他如何参军,如何出国打仗,如何在西域雪原孤身追踪十三名敌国越境者。
“知道他为什么恨你吗?”老邢问。
“为什么?”丁禹感觉供血不畅,全身神经僵硬麻木。
“你没有保护好章校长,那是他唯一珍爱过的女人。”
老邢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了一支给丁禹,拉着丁禹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
“忠良是外乡人,五八年大饥荒,连观音土都吃光了。兄弟俩跟着难民逃到越溪村,父母饿死在半路上,哥儿俩的小命是章颖父亲救下来的。”
“老章家收养了兄弟俩,好在家里颇有盈余,多了两张嘴还能勉强维持。到了六六年八月份,章颖父亲被关进大队部接受再教育。”
“那时陈忠良刚刚参军,听说老父亲被人吊在高台上插木牌乘飞机,他连夜潜回村子,一把火点着了大队部,把生产队长和村支书打残了。”
“惹出这么大麻烦,章颖母亲拿剪刀顶住喉咙,逼着陈忠良赶紧走。忠良没有办法,跪下来磕了九个响头,连夜逃进北兵营,第二天凌晨随部队开拔了。”
“这一走就是十七年,其实陈忠良六九年回来过。”
“得知章颖嫁给哥哥,老父亲在他离开村子的第三天伤重过世,他的牛脾气又犯了。隔着院墙扔了十五块钱和一份无字血书进去,连老母亲的面都没见,狂奔三百里,赶回部队参加了边防军。”
“接下来去了西疆,在边防线上一呆十四年,今年年初刚刚复员,分配到古坪区派出所和我搭档。”
“这家伙孤僻得很,按照他的资历,去市局做个局长都不为过。可是他脾气急啊,十七年行伍生涯,连个军功都没有捞到。”
“我也是那天夜里才知道这些情况,忠良话不多,共事三个半月,从来不提以前的事。没料想他真的辞职了,说不干就不干,他是不想让章校长触景伤情。”
说到这里,老邢重新掏出一根香烟,在火柴盒上重重地顿了几下,把即将抽完的烟屁股接了上去。
“那他能去哪里?”丁禹问。
“不知道,只知道他肯定走了。分局长打电话给我,说陈忠良的行为属于擅离职守,要开除警籍。都怪我,当时没有往深处想,章校长不肯开口说话,忠良说他知道章颖的意思。”
“章奶奶……他不可能丢下章奶奶不管。”
来不及跟老邢打招呼,丁禹直接从台阶上蹦了起来,跳上自行车飞驰而去。
他去过越溪村,小时候父亲去省城出差,把他托付给章校长,章校长带他去过一次越溪村。
当时是大白天,走的就是孤山小路。章校长说,走孤山小路,最起码可以节省一个半小时。
赶到越溪村,丁禹彻底傻眼。章奶奶家大门紧锁,邻居说章奶奶两个小时前被一辆警用吉普车接走了。
几乎找遍了火车站和南北长途汽车站,根本没有打听到陈忠良和章校长的任何消息。
回到医院已经深夜十二点,护士长说,梁倩菱带着两个孩子回家了,是周建军接他们回去的。
飞也似地冲进家门,梁倩菱哭红了眼睛。周建军和四胖正在开导她,顾铁生趴在豆豆的小床边上睡着了。
“找不到的,陈警官把章妈妈和章奶奶全部接走了。”
将手里的信递给丁禹,梁倩菱哽咽着说。
是古坪区派出所的专用信纸,密密麻麻,足足写了四五张之多。
陈忠良留给丁禹和梁倩菱的。
告诉丁禹不要找了,他决定带章妈妈母女俩去一处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重新生活。让丁禹和梁倩菱不要担心,等章校长心情好转,自然会通知他们。
“放心吧,陈警官当过兵,肯定不会让章校长受苦。连同老人一起接走,说明他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来的决定。”
周建军倒了杯水递给丁禹,略微停顿,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还有一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你是我周建军的好兄弟,不想你做缩头乌龟。”
“什么事?”
丁禹红着眼睛,捧在手里的书信发出阵阵颤动的声响。
“建军哥,还是别说了吧,小禹哥已经够心烦的了。”
四胖支支吾吾,他拽住周建军的皮带,脸上的肥肉扑簌簌地抖。
“到底怎么回事?你的脸怎么了?”
四胖的异样很快被丁禹发现,两边脸明显不一样,左脸颊肿得跟包子似的,一只眼睛严重充血。
“四胖被人打了,因为卖冰沙的事。”
梁倩菱着急地说。
“卖冰沙怎么会被人打?”
丁禹勃然大怒,在他的逼问下,四胖将夜里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大清早丁禹去鸿兴印刷厂调试机器,四胖一个人去光华电影院广场上出摊。
生意特别好,早上带出去的东西中午就卖完了,四胖回家打了个盹,下午三点钟拉了车新的出去卖。
夜里六点半突来来了一群人,一句话不说,直接掀翻黄鱼车,把四胖摁在地上好一通打。
“是吊桥头刀条,他说没有得到他的允许,就敢在光华电影院门口摆摊,这是对他刀条最大的侮辱。约我们明天夜里九点半,去西园路黑松林解决问题。”
“好大的口气,为什么要得到他的允许?”
丁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正在流哈喇子的铁生一骨碌爬了起来。
“不怕不怕,梁姨带你去屋里睡。”
梁倩菱给丁禹使了个眼色,抱起豆豆,喊铁生往里屋走。
房门合上,周建军两只手搭在窗台上介绍说:“这个刀条可不是好对付的人,他爹十几年前出了名的闯将,鲇鱼墩大火拼就是他爹点的火。这货比他老子更加不是东西,手底下聚集了百来号小混混,整个护城河往西都是他的地盘。”
“那就没有王法了吗?”丁禹实在气不过,连着喝下去两杯凉开水,把玻璃杯重重地顿在桌子上。
“很多事不是王法能够解决的,要不然就不会存在那么多小混混了。”周建军皱起眉头,他做出一副高瞻远瞩的领导者模样,转过身来继续说:“要不我托人去南门地主那儿打点打点,让他老人家出面做个和事佬。”
“屁!”一拳擂在桌子上,丁禹腾的站了起来。目光里杀机骤现,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求人不如求己,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