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香竹从床上翻身起来,揉泪道,“俺这俩娃是远走高飞了,俺知道哩。前几天,明全对俺说,他想到山外去。不知哪个副千刀的对他说,山外有吃的,有喝的,他听进去了,闹着要走。俺对他说,咱是苦命人,没个亲戚朋友,到外面还不照样饿死。俺讨过饭,知道没家是个啥滋味儿。他求半天,说死俺也不愿意。可这娃子,打小讨饭讨惯了,心路野,不听劝,硬是背俺走了。他走就走,又把星儿拉着,你说急死人不?你看,几件烂衣裳、一个铺盖卷儿,全没了,还有平日他俩吃饭的碗,也没了!”
听香竹这么一说,家兴也觉得事儿严重,眉头拧起,思忖一会儿,
抬头问道:“他俩为啥要走?这阵儿食堂里不是有饭吃吗?“依全儿脾气,”香竹再次抹泪,“早要走哩。前阵儿吃不饱,即使他想走,腿也没劲,走不远。这阵儿肚里有货了,腿有劲了,他就想飞哩!”越想越伤心,再次哽咽,“大叔呀,俺这俩娃子,可怜呀,大的十三岁,小的才十一岁,啥事儿也不懂,别的不说,要是遇到恶狗,他俩可咋办哩?纵使讨饭,也是俺去讨才是,咋能让俩娃子出去讨“老天爷呀,这叫俺咋对得起他们死去哩?”两手拍击铺上的烂席子,的爹啊!”
家兴的眼眶也红了。他知道,明全、明星长大了,事了,肯定是听到风凉话,不想再守在这个家里。
六月天,屋里热,香竹穿得少,衣服又破,衣襟原本半敞着,这附儿她一门心思伤悲、啥也不顾忌了,连胸脯也没裹住。
家兴不敢看她,也没法儿劝她,转对进才,语带双关:“进才呀依我看,俩娃子想走,就让他们走吧。这也许是好事。俗话说,树拥死,人挪活。听人说,天底下大得很,山外头,一马平川,啥稀奇有。俩娃子敢闯,就比咱有胆气。想想我自己,长这么大,还没走出过个山窝窝、如果这阵儿饿死了,死也没见过多大的天。”睁眼看进木见他仍旧哭丧着脸,接着劝,“进才呀,说心里话,我真为你这俩娃?高兴。小小年纪就有这个胆气,长大一定有出息。你看咱村里,一年多来,饿死不知多少人,可有几个敢到山外闯荡?听说东山下的李察,+家里就有八家跑出去,村里只剩下走不动路的。我敢说,他们村活下来的一定比咱村的多。娃子们敢跑出去,不究咋说,也算是为咱村长脸了,你们该笑才是!”
“唉,”进才长叹一声,“家兴叔,我家里这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这俩小的出去要饭,我不会掉一滴泪珠儿。可偏就是俩大的,让我心里咋想?好说难听啊!不究谁论起来,随口一句话,这俩不是咱的种,是咱屈待人家了!兴叔,你也看得出来,对这俩大的,我从未生过外心。我的心思,多半也是挂在他俩身上,生怕有啥地方对不住,屈着他俩。有吃的,我让他俩先吃,有喝的,我让他俩先喝。我把心全掏出来,就是想拢住他俩的心。可你也看到了,怕处有鬼,处有虱,我怕啥,啥就来了。他俩一拍屁股走人,叫我咋……昨……”
进才顿住话,闷头哽咽。
“进才呀,”家兴就势劝道,“你是咋待这俩娃子的,村人也都看在眼里,没谁不晓得。纵使青龙来,他也没个说的。你甭自责怪了,啥事都得有个理儿,你是真尽心了。不说这俩娃子,也不说香竹,即使們娃子的爹地下有灵,想必也没啥可责怪的地方!“
“话是这么说,”进才擦把眼泪,“可这俩娃子离家出走,叫我里咋个踏实哩?才十多岁,骨头还没长成。不大叔,我决定了,明一大早,我就出去寻这俩娃儿,啥时候寻到人,我啥时候再回来!
“进才一-”进才话音刚落地,香竹大叫一声扑过来,抱住他号啕大哭。进才也搂着她,二人合成一堆肉团儿。
“老天爷呀,”香竹一边哭,一边将两只软拳头擂在进才胸脯上,“你咋能走哩?要走也不能是你一个人走,是咱一家人走,谁也不能留在家里。即使死,咱也得死一处!”
“进才呀,”家兴伤感了,“香竹说的是,你不能去。要是你肯听劝,就听我几句。你想想看,天大地大,一出这个村,你们哪儿找人?再说,你们都出去寻人了,过几天,万一娃子们回来,见不到你们,还不是又得出去寻?这样子找来寻去,啥时候有个头?要叫我说,你们哪儿也不必去,只在家里守着。俗话说,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窝好。不究咋说,这儿是个家,队里好歹有碗稀汤喝。你看看,夏收了,秋种了,锅里也有粮食粒了,咱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今儿我到井上打水,见井里的泡泡更多了。我相信,苦日子到头了,好日子就在前头。至于这俩娃子,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他俩十多岁,该事理了,未必就会饿死。退一万步说,纵使有个三长两短,也是命。常言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咱生稼人,还能有啥法儿,只有认命!”
“他爹,”香竹点头,“大叔说的是!这俩娃子长大了,又是自个闹着出去的,俺咋能怪你哩?你对俺是啥样,你对俩娃儿是啥样,别人不知道,俺心里知道好歹哩。下辈子再投胎,俺还要做女人,俺还要寻到你!”
“香竹,”进才越发伤心,“都怪我没本事,一个壮劳力,连几个娃儿也养不活,害得你跟着受苦,我这心里难受哇!
二人再次抱头痛哭。
家兴知道,这一哭,这家的愁云基本上扫空了,他也该告辞回家了。这样想着、家兴扭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咋说走就走“大叔,”香竹见家兴要走,这才想起招呼客人,哩?这阵儿来,莫不是有啥事儿?”
“没啥大事,”家兴不好再提请进才为旺福念经的事儿,打个谎“好几天没来你家了,这阵儿没事,顺便过来走走!道,“大叔、”进才忖出话音,“这么晚来,你肯定有事!啥事儿,你只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