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便不慌不忙站起退入席中,她偷偷瞟着褚桢,季喜却在一旁雀似的闹起来:“先生武艺真好,以前也觉得好,却没发觉那么好,原来是深藏不露,到底是在哪里学的?”
“前些年我借宿在个道观中,晚上做梦,有仙人教我的。”
“哎?那先生是仙人的徒弟了。”
“是呀,好像叫什么空虚道长,恐怕是个不入流的神仙,才有闲心来教我武功。”
“先生这么说,可有些不敬师傅了。”
南山随口编了幌子,季喜当真信了,信得十分真切,最后南山七嘴八舌解释了许久,季喜才勉强相信这一套是南山编了唬她的,等宴席散了,季喜还将信将疑地问她:“先生,你借宿在哪个道观了?”
“我的好小姐,我借宿在你家了。”南山终于体会什么叫做深信不疑了。
宴席散后,人流散去,季喜头一次入宫,到走时还犹有余味,不同于刚来时的怕,她此时已完全醉心与皇宫的气派与精美,拉着南山叽叽喳喳地说看这看那。
宫里的月亮是黯的,蒙着层忧郁的雾,仿佛化不开的怨灵一样,阴阴地笼罩着这片天,南山抬头看看,这景色是千年都不曾更改的。
她正想着,季伉凑过来对她说:“让恩公受惊了。”
“将军言重了。”
“老夫已经不是将军了。”他捋下胡须,冷不丁道。
南山低语:“是,大人。”
一行人刚来到崇文门下,就见一驾銮铃马车正停在城门口,满朝文武能驾车到崇文门下的人掰着手指数也不过两个,一是明妃的父亲中书令蔡庸大人,二则是褚桢的同胞弟弟宁王褚舆。
季伉正想避过去,一个小厮跑过来朝他打了个千:“武德公请留步,我家王爷请您过去说话。”
南山转头向鸾铃马车那望去,只见褚舆一手打着金丝线纱帘儿,身软软瘫在金雀登枝镶琉璃座上,暗里一双似亮非亮的星辰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她。
南山自认正气凛然,可却敌不过他软绵绵的锋芒,她垂下眼睛,朝季伉俯身拱手:“大人,在下先行退下了。”
“侠士请留步,”小厮不容她举步离去,便又伶伶俐俐地按低了脑袋,“我家王爷仰慕侠士,也请侠士前往一叙。”
他把眼往上一挑,见季伉与南山默不作声,便更媚了声音:“二位,请——”
季伉抖了抖衣袖,正步朝前走去,南山趋步跟随,那小厮则欢欢喜喜叉着袖子,跟在二人身后。
褚舆的眼未曾片刻偏离,南山迎着走去,见他那眼在明灭的光里渐渐清晰,或沉沉黯淡如夜,或倏忽点亮为灯、骤然灼灼似火,她慢慢沉静了心情,不再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而心神不宁。
三人行至鸾铃马车前,褚舆并未下车,只是淡淡招招手,将小厮遣到一侧,自己将帘儿揽得更高,露出半张带笑的脸:“武德公,本王仰慕南君剑法,略备薄酒,还想向南君讨教剑法,武德公该不会不放人吧。”
他眼睛一睨,语气少有恭敬,并未将这位威震一方的老将军放在眼里。
季伉有几分不快,正要开口婉拒,褚舆却兀自放下了帘子,将自己掩在了暧昧的纱里,一旁的小厮恰巧迎上来,为南山拉开车门:“请侠客登车。”
褚舆衣裳散乱,在车内半倚着假寐,摆明了不容人有半分拒绝。南山见了如此情形,也知无半分回旋的余地,便答道:“多谢王爷抬爱,我向王府赴宴,大人大可放心。”
褚舆忽地咧嘴笑了:“江湖人。”
南山不明他话里的意思,只是辞别季伉,登上那金丝笼般的鸾铃马车。马匹奔起,鸾铃马车上千只鸾铃齐响,好似仙乐萦绕,褚舆闭目也不作言,不知是不胜酒力醉过去,还是怡然自得的养着神。
南山举目环顾,再回过眸来,却见褚舆睁着那阴戾的眼睛,将她盯得心中发毛。
他面上没有表情,声音也是冷冷的:“南君舞得一手好剑,也长得一副绝世的容貌。”
“哈哈,”她干巴巴一笑,道,“王爷言重了。”
不想他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掐住南山的脸颊,左右细细地看。车内烛光艳艳,倒影如惊鸿一瞥的刹那,使她的眼如星辰一般璀璨,他突然又噗嗤一笑:“南君又何必自谦呢?本王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斯俊朗的侠女呢。”
南山本已决意不触怒于他,便忍痛笑着,拂去他捏住自己脸颊的手:“王爷不过图个新鲜罢了。”
他一瞪眼,谑笑起来:“说得好,本王就爱鲜货。”
与这位宁王爷相处着实不易,他喜怒无常,没人能摸得准他的心思。好不容易捱到宁王府时,她已感到身心俱疲,半刻也不想再与这位王爷相从。
马刚刚扬了蹄,车还未停稳,褚舆便一拍大腿跳将起来,踹了满朝唯二的鸾铃马车的大门,拉着南山的手一跃到车下,不由分说就扯着她快步往府里走去。
宁王府自然富贵奢华,大红灯笼高挂,照得鎏金镀银都闪闪作亮,曲池别苑中缠绕着一股股香雾,同千万片轻纱幔帐一齐飘飘欲舞,这里风是香暖暖的,吸口气也是甜滋滋的。
褚舆拉着南山在重重薄纱中恣意行走,他的轻衣薄裳也依依的在风中翻飞徘徊,南山感到在云里雾里穿行,暧昧的纱浪此起彼伏的翻涌,将万物化为水月镜花般的虚幻,令人不知身在何方。
前行之中,纱帘的一角被人挽起,一个姬妾迎上来,却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少来坏本王的好事。”
南山忙转头看那姬妾是否受伤,不想那人如水蛇一般扭在地上,身上只穿一件胭脂红薄纱,香艳异常。
南山办案时也常出入妓院,可与眼前的景象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她慌忙别过脸,扬起了衣袖。
褚舆见她如此,顿觉好玩,笑道:“南君可知,本王府上,最有名的便是香荷池。”
“在下粗鄙孤陋,自然不知。”她依旧带着七八分沉静。
“那南君一定知道胭脂渠。”他贴着她的脸颊,口里吐着暖气,“本王觉得有趣,就仿着造了一个。”
“王爷好兴致。”她冷冷一笑,将衣袖拂了下来。
“南君的一剑乾坤,是霸道之至,本王府的香荷池,是声色犬马之至。”他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拽着南山要去香荷池。
走了一阵,只见楼宇渐稀,一片水气升腾,仿若山间云海,迷醉的白雾笼住翠树红花,笼住低行的月亮,胭脂水粉的香味暧暧令人流恋,南山猜这便是香荷池。
眨眼间,雾里迎来一群衣袂飘飘的侍女,褚舆终于撒开南山的手,他扯开外衫,又脱掉鞋袜,跳进那一片洁白的雾里,在香气袭人的池水中与一众侍女嬉戏追逐。
南山何曾见识过这般情景,她垂下眼睛,不再去看刚刚还衣冠楚楚的王爷同十几个衣不蔽体的少女在池中嬉戏。
褚舆正酣于玩乐,却忽然就变了脸色,抄起一尊素净的冬青釉瓷盂,便狠狠地打在一个侍女的脑袋上,他的衣袖牵起水花,又拍在池中,白雾里溅出水珠,又融在雾里。
那侍女不敢争辩,也不敢叫屈,只连连道:“王爷,奴婢错了,您打死我吧。”他方才转怒为乐。侍女额上的鲜血染了脸颊、染了衣裳,流进那白雾里不见了,她明明头疼欲裂,却不做丝毫痛苦的模样。
他阖目微歇,朱唇微喘,又一耳光扇开侍女,大叫大喊起来:“都给本王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