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卑鄙

南山正愣神的功夫,崔劢已经走远了。

南山忙在后边追,她脚步匆匆,衣袂飘飘:“崔大人,你再说一遍,我可没听清楚。”

崔劢并不答她,只是继续在蜿蜒的回廊里走着。

风吹过萧瑟的庭院,发丝浮在她的嘴角。风吹来几片黑云,天光收敛,在慢慢合聚的云中漏下几道晦暗的光线。

看来,是要下雨了。

“崔大人!”昏昏的光从天际下撒,仿佛浑浊的水雾将她围裹。

崔劢截铁般的脚步声停下,灰朦朦的光又被屋檐遮去了几分光辉,他一身衣服色泽深如墨池,唯有起伏的褶上还残留着几道微弱的光。

他头微偏,脸上棱角嵌着冷冷的光,他微垂的眼在暗处隐匿,显得更加深不见底:“从今往后,你为巡抚司办事。”

“你们巡抚司倒是霸道,我可是还没有同意的。”南山抱着手走到他旁边,皱眉看着他的眼。

没有光,她的眼也变的深沉,可偏有一星光点,在她眼中闪耀。

风声渐响,又吹起她额边的头发,几丝发在风中挣扎,拂在她好看的眼前眉间。破败庭院里的灰尘与沙屑尽数被风卷起,更叫铁灰的天色里平添许多艰涩。

“薛大人同意了。”他回过脸,不再看她的眼睛,一身孤影,背对着她。

“薛大人。”南山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劳烦崔大人替我给薛大人道个谢,我们这素昧平生,倒麻烦他替我操心了。”

他刹那间回过身子,垂首,黑色的影子将她笼罩。她举目看他,双目相接,没有丝毫的怯懦和退让。

一阵软绵绵的春雷从天边滚到耳际,还未消失干净时,懒懒地又是雷声由远传来。乌泱泱的云垒起来,将天压低,几道细微的闪电在云间翻滚,如白龙入天,时隐时现。

天如暮时般黑,吹来的风更凉了,夹杂着零星的雨点。崔劢的眼比这风更凉:“你不要不识好歹。”

“黄鼠狼给鸡拜年,”她拖长了声音,“没安好心。”

“好。”他抬起头来,眼看着天边雨意渐浓,这场雨免不了要痛痛快快下一场了。

“我记得,你我的剑还没有比完。”

“怎么?崔大人想用剑来赌?”

一道闪电擦亮天空,在刹那间照亮了她和他同样白如寒冰的面庞,就在一瞬,电光照出了目光相触的杀意。崔劢起手握住了剑:“若是你输了,就好好留下为朝廷效力。”

他仿佛笃定南山会输,丝毫不提及若是南山赢了又该如何。南山行走江湖,鲜逢敌手,她从不信自己会输给谁,崔劢一句话,便激起了她年轻的好胜之心。

她抱着手,退后一步:“行啊,请崔大人替我把风雷取来也好,青涯取来也好,或是把铁剑,称手就行。”

“别废话。”崔劢提剑的手一震,黑色的剑越出剑鞘,落在他的手中。

他跃起,出剑,行云流水般。

天边一道闪电劈下,极亮的光将黑色的剑照成白色,强烈的剑光晃疼了南山的眼睛,她抽出腰间木剑,步子飘忽的向后避让。

积蓄了很久的雷声平地惊起,“轰”的一声震耳发聩,闪电又是一道,雷又是一声,在一瞬瞬忽而亮起的光里,崔劢的剑如神出鬼没的幽灵。

南山静心应对,可手中木剑迟钝,难以与崔劢的利剑争锋。

电闪雷鸣中,雨终于倾盆泄下,那般滂沱的气势,好比九天之上的银河冲破天人之间的隔阂,奔流着涌入人间。雨势极大,风力亦不见丝毫减弱,瓢泼的雨被风吹横,斜着灌入回廊之中。

南山的一身衣裳已被打湿,日照万点金在阴雨中失掉了往日光彩,她额前的几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她瓷似的光滑脸上,雨珠流畅地滑落,汇到下颏尖,一滴赶一滴地落下。

雨打在她的脸上,几滴雨挂在她的长而翘的睫毛上,过多的雨珠融成细流落进眼睛里,涩得她的眼生疼。

她紧紧眯住眼睛,全力与崔劢相搏。

崔劢亦是浑身湿透,浸了雨的衣服颜色暗沉,衬出他如大理石般的面颊更为冷白。他每每动作,马靴划起一道道晶莹水浪,衣角连起的水珠打入雨中,碰出水花。

南山虽持木剑,他也毫不掉以轻心,第一与第一过招,在剑,也不在剑。

雷雨交加,刀光剑影,二人已交手了十多个回合,南山的一把木剑早被削得七零八落。明知是不可赢的,可她却没有停剑。

一道剑光闪过,南山的剑断作两截,断剑直直往下落去。她顺势将剑头踢起,一挥手中剑柄,正正将一段残剑击了出去,残剑如燕掠水,如鹰捕兽,从崔劢耳际滑过,死死钉在了他身后的窗格上。

一声净脆的声音,崔劢的剑已没入剑鞘:“你输了。”

南山心气颇高,断不会接受这样的输赢,她张开手掌抹一把脸上的水,提起那半截剑狠狠掷在崔劢面前:“崔大人真是好本事。”

“那是。”崔劢面不改色得答应,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落下,滑过紧抿的嘴唇,从下巴滴入紧贴在修长身躯上的深色衣服里,竟是别样的性感。

他淡若无味的表现教南山觉得他更加的不知廉耻,她眉头一皱:“有本事你也拿把木剑,拿一把精钢炼的剑和木剑做得什么比?你好意思吗,崔大人?你算什么天下第一?什么英雄好汉?”

南山一段连珠炮噼里啪啦地打出来,白净的脸上飞起一丝红。

雨还在下,不见有要歇一歇意思,悬在她睫毛上的雨水又要落进眼睛里,她伸手又将脸上的水抹净,在崔劢看来,好像是她被气哭了一般。

“这是教你的第一课,巡抚司没有英雄好汉。”他站在一层雨雾背后,身影模糊,声音淡漠。

“谁要你教!”她泼皮无赖般喊了一句,拧过身子便大步往回走,铮铮的脚步踏起一串水花。

“南千户,”崔劢穿过雨帘,跟在她身后,“愿赌服输。”

听到“愿赌服输”四个字,她倏尔回过头,眼睛死死盯着崔劢:“愿赌服输?你好意思叫我愿赌服输?”

话一出口,南山便后悔了,崔劢眼里好像真没有“不好意思”的时候,眼前这个男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仅冷酷无情,还卑鄙无耻。

崔劢果真如她所想,说话“好意思”地毫无波澜起伏:“你以为薛大人为什么去找陛下要人,这是武德公的意思。”

“把南千户从丞相和皇后眼皮子底下捞出来的上上策,季府很干净,你亦不会有麻烦,得罪人的是巡抚司,武德公不愧为英雄好汉。”崔劢以牙还牙的一席话,气地南山一下转过身来。

他弯着些腰同南山讲话,南山转身仰面看着他,鼻尖离他仅仅一指。崔劢眼睑上雨水下滑,从睫尖上坠落,落到南山脸上,他说话时微动的唇带着寒冷气息,亦离她的唇很近。

“你!”她咬着牙,明俊的脸上带着怒意,想要说话,却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她一把推开崔劢:“我要谢,也谢薛大人。”

崔劢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自顾自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第二课,巡抚司不怕得罪任何人。”

“好了,好了,啰嗦!谁说的少说话!”南山低叱了一声,垂下头来。

“必要的,我会和你讲清楚。”他独自转身,举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