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升官

这是南山蹲大狱的第三天,也是季喜闭门思过的第三天。

这三天里,“黑马公子”暴打“害虫公子”的传奇故事在汴城中传了个遍,在口耳相传中的添油加醋,似乎人人都爱。

若遇到刚刚进城的外乡人,便会有人一副博闻广见的模样,饮一口烈酒,然后龇牙咧嘴地叹:“你刚刚到汴城来,当有所不知,那武德公府上的门客南大侠好生厉害——把那为害一方的李大害虫打得口吐鲜血、满地找牙。”

又是一口烈酒,又是一阵哀叹:“这南大侠使得一把青涯剑,乍一看去,倒是没有什么稀奇,但只要利剑出鞘,那天上就要电闪雷鸣。南大侠行走江湖,半数敌手便都是被这雷劈死的!”

王捕头像模像样把这段传闻讲给南山听时,她硬是笑得吐出一口酒来。

南山的牢狱之灾可谓滋润,前有季伉打点,后有王、柳二位捕头意气相投,住的、吃的尽皆上乘。

她的精神生活也不枯燥,王捕头替她弄了一把木剑,她每日在牢中心无杂念的修习流星剑法,短短几日,功力又见增长。

若说南山在大狱中过得快活自在,那这几日最不快活的就是京兆尹裴度了。一件当街伤人案并不难判,难判的是李涯这边站着丞相与皇后,不肯轻饶南山。

那边的武德公是开国元勋,陛下偏偏在这时候,又给了季家大公子季礼一个御林军骠骑校尉的实职,把二公子季素也调到大理寺中,在裴度眼里,这可是皇帝陛下意味深长的一举。

就在昨天,宁王的小厮又登门造访,“唰”地在他眼前列出了两排礼物:“裴大人,我家王爷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再过几日便是马球会了,我家王爷是给南君下过帖子的。您是知道的,我家王爷邀的人,哪年有不到的,这要是不小心被拂了面子——”

那小厮抬头一笑,笑里尽是寒意:“呵呵,我家王爷的脾气,小的可也摸不准。还望裴大人通融通融,把南君借我家王爷一天便什么都好说了。”

裴度一夜无眠,愁的肝肠寸断,京兆尹本就是个不好坐的位子,可如今是尤为的烫手。

第二日他起床揽镜细看,只见镜中人双鬓也花白了,脸上皱纹也更深了,他正唉声叹气,却有衙役来报:“大人,亲军都尉府巡抚司的崔大人正在堂前等您。”

他憋着气瞅衙役一眼,抖了抖袖子,埋头往堂前走去——这几日倒是奇了,什么牛鬼蛇神全都跑京兆尹衙门里来了。

裴度往侧门跨进大堂,见来人穿一身华贵的斗牛服,腰间一把黑色的剑,便正是崔劢。

他拱着手,以笑脸迎上去:“崔大人,真是许久不见呀。听说您又高升了,衙中事物繁忙,下官也来不及去府上祝贺。”

“裴大人客气了。”崔劢向他回礼,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冷峻的眉眼皆如笔雕刀刻,端的是英俊漂亮,却无半点人间情意。

“崔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啊?”

明知故问,是朝廷往来之间,第一等可笑礼仪。崔劢抬起手,御赐令牌被他握在手间,字上流光,皆无温度:“我来提一个犯人。”

别人眼里,亲军都尉府的御赐令牌和催命符别无二致,那令牌哪一只不是血染就,不是白骨砌,不是热铜混着几万具腐尸烂体熬出来的。

令牌一出,总令人毛骨悚然。

可如今在裴度眼里,这道令牌便是天底下最好的救命药了,这几日在他身后催命的牛头马面总算有了个好去处:“崔大人是想把南大侠带回巡抚司处置?”

“此事薛指挥使自有定夺。”崔劢将令牌收回,目不斜视地从裴度身边走过,他往京兆尹府提走过不少人,路是极熟的,带着一众官兵便往府牢去了。

裴度跟在其后,默默不语,事情已上达亲军都尉府第一把手薛勉,便不再是他一个小小京兆府尹该去过问的了。

到了巡抚司,这位南大侠是被杀还是被刮,或是别有本事逃出生天,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了,也不是左右两边的爷能管的了。

崔劢来时,南山正在练流星飒沓。有了这几日的安宁时间,她的剑术亦有几分精进,木剑没有光泽,只在牢狱小窗那逼仄的灰白光线里跃动这万道浅浅的剑影。

她出剑更快了,快到没有风在浮动,她出剑也更无情,无情到没有一点点仁慈。

无情剑,便是流星剑法的精髓,南山已然领悟。

“看来南君的流星剑法,已趋于大成。”崔劢停下脚步,一线虚白的光正照在他无感无情的脸上。

“崔大人,别来无恙。”那道光里,南山停下了剑。

黑色的狱,白色的光,她在光影交汇之处站立,仿佛登云升仙的飘渺衣袂一样透彻。沁着光的脸上,她褐色的眼睛骤然清浅的如金,水中月般明净。

“无恙。”崔劢依旧惜字如金,光并没有点亮他的眼睛,那幽深的一潭死水宛如万丈深渊。

她将木剑挂在腰上,逆着光走了过来,苍白的光彩镶出她的轮廓。她站在牢笼里,一手支在圆木栏上,抬着眼冲那深渊一笑,那月的倒影碎开了:“怎么?崔大人也来找我喝酒吗?”

崔劢微微阖目,他向后退一步,转身:“带走。”

南山双手一摊,对几个兵发号施令:“你们几个,过来!绑紧点。”

她这如假包换的大人口气,骗得几个兵竟唯唯诺诺答应:“是,大人。”

南山笑得开心,她从不担心下一刻的事情,她是独步天下,将命泡在酒壶里,将脑袋悬在剑鞘上的江湖人。

崔劢对她还算不错,用马车把她和绳子载到了巡抚司。她看看崔劢上班的地方,只是皇城中一个偏僻地界,周遭荒凉,鲜有行人。

房舍不算精美也就算了,门脸却也是一道只有两门宽的寒酸矮门,上面悬一块写着“巡抚司”的木匾,也没漆金,也没贴银,普通的紧。

走进门去,司内极为广阔,却并无什么修饰,屋舍物件,都是原原本本的朴素颜色,这倒是和崔劢的个性走的一个路子。

南山再望,这里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守备的士兵尽是黑甲在身,脸上如石刻般没有表情。好了,果真都和崔劢一路货色,她如是想。

崔劢在南山前端步行走,忽然说:“松绑吧。”

南山站住,一个兵上前替她解了绳子,她动动脖子,扭扭手腕:“我还以为崔大人这样的高官,怎么也得在有正门的地方公干吧。”

他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拖在地上淡若无物的影子微微晃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他的眼模糊不清:“不是恩赐如潮才叫宠信,也不是甜言蜜语,才是忠诚。”

语罢,他转身,继续走着,同样的步幅,同样的速度,从未有过改变。

“嚯,崔大人倒是颇有为官的心得。”她心不在焉的背着手,这边看两眼,那边又望一阵,忽而指着庭间啄食的鸽子,仿佛找到了什么宝贝:“崔大人,你们这还养鸟呢。”

“我劝你少说话,不要乱看。”

“劝我做什么?你是官,我是囚,有什么好劝的?”南山忽然低下身子,顺手折了一根路边的野草,她双指捻动,野草在风里转着圈,她眼睛盯着草尖,不时可恶地吹一口气,压得草儿弯下腰来。

“你已不是囚了。”

南山抬起头来。

“薛大人把你要过来做剑术教头,陛下给你封了个千户。”

“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