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头,你这是晒药呢?”
她侧头一看,原来是罗在偷懒,跑过来看她干什么,她瞪他一眼:“练剑去!”
罗在这一句话顿时给了南山新的思路,寇夫人生病,理当是要喝药的。于是第二日她又去了一趟寇府,亲自在后院的垃圾堆里刨出了寇夫人最后一次药的药渣。
“阿胶、太子参、紫云英、肉桂、丁香……”她一边扒药渣,罗在一边在旁边数。这是补气血的方子,同寇星驰所说的大夫诊断寇夫人的病症为气血郁结一致。
她不甘心,残忍的把药渣喂了琳琅院的鸽子,鸽子安然无恙,南山却是气结。
药也是好的,药碗她是无法去查了,季素带人跑遍了京城药铺,也没一家铺子卖过活的五毒。她心烦意乱,拿着杆子把吃药渣的鸽子全数赶跑,一众鸽子扑棱棱飞到低矮的屋檐上,“咕咕”的叫着。
天开始热起来了,今日午后尤为的闷,没有风,天上几团白做雪色的云不动了,聒噪的夏蝉也闭上了嘴,应是有一场大雨要来了。她抬手朝脸上扇出一阵不冷不暖的风,抬眼一瞬,看见一个站在门口的学生扭头便跑了。
这个学生她认得,叫做韩珍,人很勤勉,剑术也算得中上成,只是如他那清冷秀气的长相一样,天生便是个不爱说话的孤僻性子。
他已在琳琅院门口徘徊了好多天,每每南山看见他,想叫住他时,他便跑远了。
韩珍刚走,她最不想见的崔劢便来了。他或是刚刚从宫中出来,穿着那身御赐的斗牛服,无声无息地便走进院中来:“你在帮季寺丞查案?”
“是又怎么样?”她坐在回廊上,侧身对着他,一线光柔柔铺上她脂白的脸和颈,明净透彻,像水底的玉石。
“我提醒你,别忘了自己是谁。”他一露面,似乎就要带来不快的天气,淡淡的一句话说完时,劲风吹断疾草,远处的重山已被蒸腾起的水雾遮住,茫茫的一片白里,雨意饱满。
“我不会。”她侧过头瞪着他,眉间锁着狂风骤雨那样的恼怒,愤愤说:“崔大人,我想你认识他,我希望你告诉他,不管是他为何要杀我,都不要忘了我是谁!一个教头罢了。”
“那夜的杀手听命于谁,我不知道,可他们用的招式武器,我不至于糊涂到连这个也分不清了。”她回过眼睛,口气里半是撒气,半是讥讽。
崔劢走过来,站的离她很近,他黑色的影子铺下,将她与光分隔开。山雨已被风送至城中,半个汴城都掩在微茫的烟波里,雨正在靠近,吹来的风透衣的凉。
“你想多了。”
她瞥他一眼,见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站起来,一副你不走我走的架势。她刚走出屋檐下,夏日暴虐的雨便当空浇了下来,雨势极大,她又不得不缩回屋檐下躲雨。
那风混着雨,似乎誓要将草木摧折,要将山岳倾倒,要将天地涤荡得干净。
崔劢看着雨,说道:“还有王蔻,怎么近来在学别的剑法?”
“他学的得快,学点别的剑法不行么?”她伸手出去探探,雨来的急,去的也快,雨点还是又密又大,可雨势已经缓和不少。
“不合适,给学生们换一种剑法。”他撂下一句话,走入了雨中。
“哎,我给你拿把伞!”南山冲他大声道,说着便去屋里拿伞。事实证明是南教头自作多情,她取了伞出来时,崔劢早已不见了。
她再次嘁了一声:“怪人!”
崔劢所说的不合适,不是金刚菩提剑不合适王蔻,而是这种剑法不合适巡抚司,巡抚司要的是杀人的剑法,从不谈正义与否。
她明白崔大人在想些什么,他以为南老师要教所有的孩子都学金刚菩提剑,故来半是命令的劝阻。若是他知道南老师是私自教授剑法,大概要气的得发昏,这不仅在巡抚司是被禁止的,连在江湖中也是坏规矩的大事。
南山怎么会管崔劢或是巡抚司呢?她提三尺长剑立于世间,就是要特立独行的。
故雨还没有停,她打着纸伞便兴致勃勃的去找王蔻。使流星剑法的能做天下第一,使一剑乾坤的亦能做天下第一,她不信自己不能教出一个使金刚菩提剑的天下第一。
教育事业暂时使她忘记了寇夫人案的烦恼,可晚上一回到季府,季素又像索命一样缠着她了。
南山第三次去寇府时,在门口遇见了玉真。她并不感到奇怪,上次在公主府上,她亦提了寇夫人很多,想来两人关系不错。
寇夫人生病时,来探看的朝廷女眷不少,多半都是想来攀一攀寇大人这个潜力无限的三品官。寇夫人死后,想来攀关系的人依旧很多,不过大多都在前几日现过身了,玉真此时才来,大概也是忌惮那传的满城风雨的流言。
玉真面容亦是憔悴,哭了很久的眼睛还是红的,这偌大的汴城里能与她说几句话的人并不多,如今死了一个,她的肝肠寸断是旁人不能解的。
她看见了南山,眼里的泪光才稍稍消逝:“大人,许久不见了。”
“公主也别过于哀伤,此案很快便会有结果的。”纵然南山是如此说的,可她心中并没有多少底气,她朝玉真一笑,算是第一件令人信服的证据。
“玉真相信善恶有报,只是大人切莫累坏了身子。”玉真说着,便要告辞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回转过病白的脸,素发素衣,更是应景的哀伤:“大人,那香还好用吗?用完了我再让莲儿给你送过去。”
熏香!
她伸手不见五指的脑袋里忽然拨云见日般,那光一下把她照得清醒。
她一拍脑袋,撇下玉真和季素便往寇府里走。难题一经点破,她脸上笑意弥漫,在一片白练舞空的肃杀里,她却如释重负。
寇夫人的尸体挨不住夏日炎炎,已经快要发烂了,寇府只得收敛了夫人入棺,今日府上正在做法事。她一进去,就听见佛音叮当,僧侣念唱,依依呀呀的低沉梵音里,传来一篇凄厉的送别偈。
“命如花果熟,恐常会零落!”
南山等不及治丧的总司念完三十言送别偈,还有之后的一百遍阿弥陀佛,她直向寇星驰说明了要再去一遍夫人的房间,向来很随和的寇大人一口便答应了。
寇夫人的房间,一如几天前来时那样,新换的花插在胆瓶里,开的娇艳如初。朝光处的观音身前依旧三缕袅袅青烟,青烟细细,化进斜射的光里。
看来寇星驰对夫人用情很深,即使寇夫人死了,可在他心中依旧将她如同生时一般对待。
南山一进屋便被那场景摄住了魂,茶好似还是温的,鸳鸯被还是暖的,寇夫人好似只是出远门去了,随时的,便会回来。
季素勉强跟上她那流星般的步子,气喘吁吁的走进屋来:“先生……”
“嘘——”她一手挡住季素,眼睛微阖,她将恍惚的神思拉回,在心中想着毕竟人走茶凉,这屋子最终有一天也会落满了灰尘,结满了蛛网。
她屏息凝神,没有再去四处查看,只是站住,问道:“二公子,你闻见什么了没?”
“闻见啦,那么浓的檀香,怎么能闻不见?”
“檀香。”她忽然睁开眼自言自语,那眼中耀芒如出水芙蓉绽开,光焰从中腾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