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香坛席讲学之后,夏寂离一度成为她唯一的学生。
就在那片风过无声的槐林,盘旋的虬枝将日光分割零碎,洒在他深色的衣衫上,落在他柔顺漆黑的墨发上。每当她抬头,都能看清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和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他听学的时候喜欢微微偏头,食指扣着眉尾,凡遇听不懂的地方,手指总会下意识轻点眉心。她注意到这个细节,总会及时绕回去重讲,一直到他舒展眉头为止。
夏寂离是一个勤奋且出色的学生,没有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渐渐地,有学子怀着好奇之心来到槐林。落叶翩飞间,有男女遥遥相望,讲学论道,这些看不起女子的学子发现,这位继承了父亲遗志的姑娘,她的学问与才识,丝毫不输她的父亲。
于是名声渐盛,每日都有新的学子来到槐林,她的声音淡得像水,轻得像风,袅袅绕绕盘旋在他们的耳边,教会了他们最深刻的仁义道德。
女儒陆香,第一次名满盛京,才子名士争相拜访。
在所有人前后态度的巨大改变中,唯有夏寂离对她的态度没有变化。一如最初的尊敬,恰到好处地关怀,他是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学生,但陆香知道,那也仅限于学生罢了。
他仍是最早来到槐林的人,会帮她整理需要用到的礼经。他也是最晚离开槐林的人,有时带的是伞,有时带的是披风,他总会将她送回家才转身离开。
西沉的落日照在他离开的那条青石道上,他踩着满地艳丽的霞光,只留给她一个修长幽寂的背影。
这样止乎于礼的相处一直持续到陆香被宣召进宫为皇子讲学。
夏寂离亦在其中,彼时她才发现,他在这幽幽深宫中过着怎样隐忍又孤独的生活。他是个被抛弃的皇子,是被西梁所鄙夷的夏人,他坐在学堂最角落的地方,身姿端正笔直,笑意盈盈地望着讲学的她,好像周围的一切欺辱都是云烟。
真不敢想象,刚到西梁的那些年,他是如何度过的。
如今颐养天年的太后当年亦是名动江南的才女,陆香和她论学竟一时忘了时间,离开时天色已暗下来,鱼贯穿行的宫女们提着半人高的花灯,巍峨的宫殿也映出些窈窕的韵味。
她谢绝了带路的侍卫,独自一人踏着幽道走入夜色,大约心中有事,蜿蜿蜒蜒竟迷了方向,抬眼时四周已只余月光,透过半树粉樱落进了池塘。
她就着晒月石坐下来赏月,身姿隐在重叠花影中。是以当不远处的塘边传来争吵时,并没有人发现她。
隔着夜风她并不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隐约有蛮人低贱的字音飘过来。争吵没有持续多久,四周一派静寂,她刚探出半个身子想要查看,耳边已响起重物落水的声音。
“哗啦”一声,搅碎满池的月影,而白月之下,幽寂背影转身离开,不慌不忙,自在从容,就像多少次,他将她送回家,她在门口目送他离开一样。
翌日,陆香听闻八皇子失足落水而亡的消息。
今日的课陆香讲得心不在焉,目光数次从夏寂离含笑的表情扫过,看不出半分端倪。她觉得莫名心烦,早早结束讲学,收拾竹册时,他突然握住她的手。
她蓦地抬头,他就蹲在她面前,隔着一尺的距离,能那样清晰地看清他上挑的嘴角,还有似幽潭深邃的琉璃眸子。
“老师,你不会出卖我的,对吗?”
他笑意盈盈,嗓音如春风般温和。
她愣了好半天,终于皱起眉头:“你杀人了。”
他挑挑眉:“那又怎样?他数次欺辱我,不杀了他,死的就是我。”
他对于人命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激怒了她,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两步:“夏寂离,不管你杀人是出于什么理由,但你起码要为此感到不安。”
他仿佛好笑似的望着她:“杀人之后再心怀不安,和老师口中的伪君子有何区别?”
她片刻错愕,良久,抱着书册沉默地离开了。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她平安踏入府中,才像往日一样从容转身。
陆香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搭理夏寂离,她为自己教出这样一个轻贱人命的学生而生气自责。她对他的态度冷漠,就好像所有人对他的疏离模样。
有时候目光交会,她淡淡移开,却没有错过他眼底那抹深邃的悲伤。
春去秋来,陆香受长者拜托前往乡下为孤儿讲学。那条路要经过繁密的绿林,府中管家不放心,给她配了两个侍卫。
不料行至山峡,果真有山贼出没,拿了钱财还不满足,绑着陆香上了山。其中一名侍卫拼死逃回去报信,满身是血地倒在府门口。
半山斜阳下,夏寂离踩着悠悠步调从门口经过,闻见鼻尖的血腥味并没有什么反应,嘴角反而挑起一抹笑。
管家从府内冲出来,听见侍卫哭喊:“陆小姐被山贼抓上山了!”
管家还没动作,前面的夏寂离已经一阵风似的扑过来,只手将侍卫提起来,鲜血顺着衣领落在他手腕,像白玉点缀胭脂。
“什么时候?哪个地方?”
“两……两个时辰前,卧龙山……”
当管家领着官兵前往时,本该回宫的夏寂离已经绝尘而去。马蹄踏碎山路斑驳夕影,从来处变不惊的少年,第一次显露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