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的确,他们有五年未见了。
当年陆香继承父亲的遗志,坛席于宫墙之外,教习天下学子,成为史上第一位女夫子,三千学子闻名而至,陆香一时名重无两。
几年之后,皇帝亲拜陆香,为她的渊博学识与治国之道所折服,不顾朝中老臣反对,拜陆香为相,陆香自此成为史上第一位女相,震惊天下。
这位女相也的确表现出她在治国方面的天赋,提出许多利民的政策,甚至在几次剿匪战役中亲自上阵,成为西梁出将入相第一人。
民间有民谣,唱的是:有陆香,护西梁,西梁千年不可亡。
陆香与夏寂离的第一次相见,在她父亲的灵堂上。
彼此的陆香还只是大儒陆澹谦的独女,她自小随父亲学文,博览群书,其学识不输当朝大学士。父亲一生致力推行仁政,还天下人一个清明朝堂,可这朝堂却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党争不断,腐朽不堪,而忠心耿直的父亲也死于党争之中。
大儒陆澹谦的死讯传出来以后,天下学子从四面八方同聚上京,在陆老先生的灵堂上扶棺长啼,而一身孝衣的陆香默不作声,只是当有学子感叹没来得及听学于陆老先生门下时,她突然提高声音开口。
“今日之后,我将继承父亲遗志,于槐林坛席,设坛讲学,授儒家之道。”
尽管她是陆澹谦的独女,可当她说出这句话时,这些学子并不以为意。女子无才便是德,还说什么设坛讲学,儒家之道,岂不是贻笑大方吗?
这样一片质疑声中,她独独看见一袭蓝衣的俊美少年,像天边的青云,似海中的澄浪,含着干净的笑意看着她。没有质疑,没有不屑。
宾客散尽,她揉着跪麻的双膝起身,蓝衣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了她一跳,他却极体贴地扶住她有些摇晃的身子。
少年锦衣裘服,举手投足有贵族子弟的雍容之态,可双眸却在烛光下泛出琉璃色彩。
她掸掸衣袖,淡淡地问他:“你不是西梁人吧?”
在这样一个重礼依文的时代,梁人都看不起蛮横无理的蛮人,而其中茹毛饮血的蛮夏更是被人鄙夷。美丽却独特的琉璃双眸,就是夏人的特征。
但学术不分种族,既然他来拜祭父亲,便也是向学之人,就像他对她讲学一言没有半分不屑一样,她对于他的夏人身份也毫无鄙夷。
他朝她作揖,如墨似锦的黑发从脸颊滑下:“在下夏寂离。”
她摆弄白菊的手一顿,好半天才轻声问:“是夏国十年前送来的四皇子吗?”
说是四皇子,其实不过是质子罢了。十年前西梁重武,大将军段泽一度请旨攻打逐渐强大的蛮夏。段泽认为蛮夏就像匍匐在草原上的狼,默不作声暗自壮大,一旦出击必令西梁伤筋动骨。
蛮夏听闻此事后,忙不迭地送了一个皇子过来当质子,那使者小心赔礼、战战兢兢的模样成为西梁朝堂的笑料谈资。从此西梁便再也未将蛮夏放在心上,开始一心一意搞内斗。
而这位被世人忘记的四皇子在西梁皇宫里渐渐长大,俊美无双的容颜,举手投足的雍雅,若不是那双琉璃眸子,恐怕没人会把他和野蛮的夏人联系起来。
提到将他抛弃的母国,他含笑的双眼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满不在乎地点头,随即帮她打扫了灵堂,陪她一起守夜。
见她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笑着解释:“我在宫中曾受教于陆老先生,如今理当为恩师守灵。”
陆澹谦学识渊博,早年便在朝中教习诸皇子,可如今愿意为他守灵的却只有一个蛮夏皇子,不知他泉下有知,又作何感想。
这个夜晚月色格外凄然,除了穿堂而过的风声,只有火盆里时而跳起的火星。后半夜时,他取下披风替她披上,淡淡的体温隔着衣衫从脖颈传遍全身,她打了个寒战。
他微微偏头,仍是含笑的嗓音:“冷吗?”
她摇摇头,透过这个弧度,可以看见他似墨勾画的眉眼,还有上挑的嘴角。但他笑起来的时候,她总觉得他不是真的开心。
这个人,自小便被蛮夏抛弃,独自一人生活在异国他乡,受尽鄙夷与欺凌,却毫无依仗。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时时都挂着这样干净的笑容呢?
直到后来陆香才明白,无论他怎么笑,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永远是冰冷的。
夏寂离一直陪她到翌日日出才离开,走的时候留下了那件披风。三日之后,陆澹谦下葬,陆香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于五月十六的早上来到槐林。
天有熹光,槐叶将光芒分割成行,深浅不一地投在她满是严肃的脸上。片刻之后,槐林里传来靴子倾轧过落叶的声响。她抬头便看见夏寂离踱步而来,手上拿着一把收起来的素色骨伞。
他拨雾而来,一袭深色白衣像披了日月星光,他在席上落座,朝她微微一笑:“老师,早上好。”
一直等到午后,所来的学子也不过夏寂离一人而已。
午后的天色渐有浓云翻涌,不过顷刻便汇集了倾盆之雨。他撑着伞走到她面前,俯身问她:“老师,今日还讲学吗?”
她抬头,答非所问:“你怎么知道今日要下雨?”
他挑着嘴角:“因为我会观星象。”他看了她一眼,又补充一句,“我知道很多的。”
她被他的模样逗笑,但他既尊她一声“老师”,她便不能有失身份,仍端坐在那里,用沉稳的口气道:“今日下雨,便不讲学了,明日吧。”
他了然地点头,又说:“老师,我送你回家吧。”
大雨透过树叶打在素色伞面,整个槐林都雾蒙蒙一片。他撑着伞走在她身边,隔着恰好的距离,伞面将她整个覆盖,雨水却打湿了他半边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