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陆香

谁寄千秋业,纵埋侠骨香。

虽然这镇子早已没了凤仙花,但流笙仍旧习惯称它为凤仙镇。前些日子凤仙镇有名的才子奉旨归乡,听闻他是当朝皇帝钦点的史官,赞他风骨铮铮,不惧权贵,当为史相。

年轻史官踏入忘川时,流笙正将摘来的蔷薇用墨绿丝绸绑成束插在茶盏里,清静的茶舍点缀上蔷薇艳色,显得生机勃勃。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西巷有片竹林,林中有间茶舍,茶舍的主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曾经我总将这些当作生意人的噱头,很瞧不起,也从未来过。”

史官说话本就是这样直言不讳,流笙觉得挺有趣,在他对面坐下来:“那如今呢?”

他抿着嘴唇,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破旧的手札,沉思片刻:“前不久,我无意间得到这本手札,里面记录了一个姑娘最隐秘的心事。其实这本也没什么,可这姑娘不是什么寻常人,入朝的第一年我便着手编撰了她的生平,加以自己的言论,编入了史册。没想到得到这本手札,我却发现历史与真相的差距实在太大,我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抉择?”

他将那本褐黄如蝶的手札往前推一点,神色严肃:“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册中所记,是否属实?”

夏风穿过竹林,吹起桌上的手札,也吹开那段早已盖棺定论、尘封百年的历史。

徐州城破那一日,像是上天都不忍,落下瓢泼大雨。

玄甲女子高立城墙之上,望着城下陈兵十万的蛮夏军队,对一旁亲卫淡声道:“降城吧。”

“降”这个字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仿佛连老天爷都不相信,落下一声惊雷,照亮身边将士惨白又难以置信的脸。

“大人!城中还有八千铁骨将士,誓要为西梁战到最后一人,断不可不战而降!一年前,大人你痛斥漠北四镇投降的将领,如今难道要步他的后尘,为天下人所不耻吗?”

周围一片附和,端的是铁骨铮铮。可她只是捏紧手中被雨水打湿的信纸,提高嗓音厉声道:“开城门,放夏军入城!”

那声音带着无力回天的苍凉,伴着雨水盘旋在这片天地间。片刻之后,城楼之下城门“嘎吱”响起,身旁传来将士沉重的哭声。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夏军前方有人端坐马背之上,猩红的铠甲像自大雨中开出殷红的花。她抿紧惨白的嘴唇,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却仿佛与他遥遥相望,能看清他嘴角扬起的似草原狼一般令人胆战心惊的笑。

苦守一年的徐州城,蛮夏入关后西梁最后一道防线,就这么破了。破得如此平静,破得令人不甘。

一年前,朝廷收到边镇急报,蛮夏率二十万大军进攻漠北四镇,这个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充分表现了他们如草原狼一般凶悍蛮狠的性格,铁骑毫不留情地踩过边境,一路长驱直入。

漠北四镇不敌,请求援助。皇帝亲封段泽为征夏将军,率十万大军前往漠北,女相陆香为监军随军前往。

可没想到漠北四镇竟早已叛国降夏,漠北成为埋葬这十万大军的陷阱,段泽浴血奋战阵亡,十万大军只余一万残兵,在陆香的带领下冲破重围逃出来,退守徐州。

蛮夏占领漠北四镇,以十万大军将徐州城团团围住。陆香守城不降,以一万残兵苦守徐州城整整一年,多次传信于上京,请求援兵,可一日日过去,援兵不至,城中弹尽粮绝,徐州百姓更是苦不堪言,频有瘟疫爆发。

九月初七,陆香降城,天下哗然。

蛮夏铁骑从城门口鱼贯而入,为首的便是蛮夏三年前才继位的年轻君王夏寂离。端坐黑马之上的猩红身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虎背熊腰,反倒有几分西梁贵公子的孱弱之态。

只是刀裁墨画的五官立体分明,双眸泛出琉璃色的光芒,是夏人才有的模样。

跪在两旁迎接夏军入城的百姓早已听过他们的恶名,完全不敢抬头,只有陆香率领的众将士立而不跪。大雨倾盆而下,浇不灭他们心中不甘的怒火。

性格火暴的副将甚至挑衅一笑,咒骂出声。夏寂离面含笑容看过来,琉璃色的眸子里却没有半分的笑意,他身边凶神恶煞的将士挥刀而至,刀刃在空中被一柄长剑拦住,转而将动手的将士挑下马来。

陆香挡在副将身前,抬头静静地望着夏寂离。没有情绪的一张脸,被细细滚落的雨水覆住,几乎看不清五官。

“雅索,下令全军,不可对任何一位梁人动手,违令者,斩。”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方才动手的将士变了脸色,随即领命而去。马上的猩红身影在雨中缓缓走远,陆香低下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傍晚时分,雨歇天晴。被关押起来的西梁将士拒不进食,陆香沉默地坐在角落,直到被夏军押出去。

这座自己拼尽全力保护的城镇如今四处都站满了蛮夏人,那些被雨打湿的茑萝花匍匐在他们脚下,多么像那些匍匐的西梁百姓。

推开房门,大堂内灯火通明,猩红身影就站在高台之上,白日里高束的墨发已经放下来,温顺地散在肩头,烛光覆着俊美的面孔,可以看清嘴角若有若无的笑。

他一步步走近,嘴角的笑像水纹一样缓缓扩大,笑意却未达眼底,是他一贯的模样。

“老师,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