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整个下午,我都失魂落魄地在外面游荡。脑袋里好像装了一个属性为怀旧的导航仪,随便怎么走,都能走到那些让我触景生情的地方。我悲哀地发现,哪儿都有我们的痕迹。也难怪,就连这座城市夜色降临时万千路灯同时点亮的奇迹,我们都并肩欣赏过,回忆是一个巨大的桎梏,我无处可逃。

仿佛上天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走着走着,我就来到命运齿轮最初开始转动的地方——北江中学。马哥裹着一件绿色军大衣,坐在小屋子里烤火。他热情地招呼我进来喝两口小酒,我婉拒了。

他看出了我的忧心忡忡:“你该不会是来找蔚蓝的吧?她们前阵子就搬走啦?”

“搬走了?”

“对啊,你未必不比我清楚?你们该不会……”见我不语,他继续说,“她妈妈呀,心脏不太好,要去美国治病啦,好像会长期住那边吧,所以这栋房子也没人住了。”

“美国?”

“是啊,她当然没这个钱,不过听说她的前夫是搞房地产的,很有钱!两人离婚很多年了,最近好像是又复合了还是怎么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我跟马哥聊了一阵,马哥还告诉我,北江中学的新校区已经建好,明年春天这个老校区就会拆掉。但他不会再去新校区做门卫了,这些年也攒了点钱,打算跟表弟一起去大学城开个火锅店,火锅店的风格他都想好了,菜名全叫电影名,墙上贴满电影海报,还要准备一个大投影仪,每天吃饭的时间都放周润发的老电影。

走出门卫室,天色暗下来,空气里的凉意更深了。我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感伤和失落,鬼使神差地就调头往校园里走去,当是最后再看一眼母校吧。

经过林荫道,发现一个穿着灰色毛衣的女人走在空荡的篮球场上,单手举着一个摄像机,专注地记录着什么。

她一个不经意的转身,我俩都愣住了。

半年不见,我差点认不出来刘雯雯了。她胖了一点,面色红润,精神很好。眼色不再尖刻,也找不到破碎的锋芒,取而代之的是温润和祥和。整个人像是获得了一场盛大而温柔的新生。

她笑容恬淡:“嗨。”

毫无准备,我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第一句话竟然是:“欢迎回来,刘雯雯。”

她微微一怔,眼眶湿了。

二十分钟后,黄昏仅剩最后一点余晖,挂在遥远的天边,刘雯雯垫脚趴在老教室的窗户外,高举DV录着里面的讲台、课桌和黑板报。录完这些,她今天的素材收集工作就算完成了,这些素材最终会剪辑成一个MV,一份送给林鹿夏的新婚礼物,本想当成惊喜,结果被我先知道了。

一切还得从半年前说起。

刘雯雯跳楼没有死成,那成为她人生第二个重要转折点。出院后,她回家翻出她妈妈的遗物,找到一本很不起眼的小册子,里面是她妈妈当年治疗期间的日记,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轻生的念头。原来大雄没有骗她,一直以来是她“错怪”了我们。

多年的仇恨支撑她走到今天,几乎变成她扭曲的信仰。可如今,信仰成为一个荒谬的误会,巨大的羞耻、惭愧和自我否定终于把她折磨得崩溃了,她失眠、呕吐、自残,最终发展成厌世,严重的时候一度需要靠药物才能稳定。然而大雄的妈妈毕竟算是国内心理学的权威,在她耐心的引导和大雄无微不至的看护下,她的病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三个月内就脱离了药物依赖,之后便是缓慢的恢复期,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正视内心的阴暗和弱点,试图接纳和改变。直到现在,她终于回归健康的心态。

尽管如此,她并没指望我们还能原谅她,也不打算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可是她没想到,一星期前,林鹿夏通过大雄主动找上她,亲手送上了自己跟陈柏言的结婚喜帖,并邀请她当伴娘。换以前,刘雯雯一定会把这当成是莫大的挑衅和耻辱,可如今她不这样认为了,她想起那些更早的事情,当时陈柏言还没出现时,两个好姐妹经常会躺在大床上彻夜聊天,幻想着今后自己会嫁给谁,刘雯雯总是说:“以后谁要先嫁人,另一个人一定要来当伴娘。”林鹿夏一直在遵守这个诺言。

刘雯雯拿着喜帖的手在颤抖,后来还是没忍住抱着林鹿夏大哭起来,她已经好久没在这个好姐妹的面前哭了,那种感觉是那么温暖而踏实,真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她哭着问林鹿夏,你真的还愿意原谅我吗?林鹿夏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让自己遗憾。

“好了,搞定。”刘雯雯合上DV,大功告成地咧嘴一笑,那个笑容里透着知足又从容的愉悦,她是真的变了。不能说她变回了曾经的那个刘雯雯,应该说,在那个刘雯雯的基础上,她更成熟也更温良了。

“谢牧,一定要帮我保密啊。”

“放心吧。”我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内存还够吗?你再拍点东西吧。”

“拍什么?”

“一面墙。”

“墙?”

“对,去了就知道了,就当满足我的私心吧。”

食堂在林荫道的尽头,一路上我们很自然地就聊到了胡伟大,刘雯雯告诉我,那些事她都听闻了,老实说她感到非常震惊。因为就算在她最阴暗扭曲的那一段时间里她也从没有恨过胡伟大,谁能知道这样的一个“好大哥”,却成为最终的背叛者,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情深不寿。

“谢牧,我抑郁症严重的那段日子,大雄的妈妈总是对我说一句话,现在想想那句话不单适用于我,也适用于大家。”刘雯雯抬起头,路灯斑驳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她说,如果你能明白活着本身就是辛苦的,那么你会活得没那么辛苦。”

我赞同地点头。

天色已暗,到食堂了。

“走侧面。”我带着刘雯雯绕到食堂左侧,在那里,食堂墙壁跟学校围墙相隔很近,只有一条狭长的水泥沟,我们小心翼翼地沿着水沟边缘抵达尽头,走进一个形状复杂的转角,来到了那个被三面墙围住的小天地,其中一面灰色泥墙像一块竖起来的长形黑板,春天的时候墙角还会长出许多满天星和四叶草,曾经的我跟蔚蓝就是在这面墙上相互留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每次留言时的感受,快乐、兴奋,还带着幽会般难以言说的期待和甜蜜。

刘雯雯惊叹:“我待了三年,都不知道咱学校有这么个地方。你们当时肯定是偷偷躲在这抽烟吧?”

我笑笑,没有回答。

刘雯雯打开录像机,发现了什么:“咦,好像还有两行字。”她没有骗我,确实有两行粉笔字,看上去像是最近才有人新写上去的。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刘雯雯轻声念了出来。很奇怪,我听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时间是冬天的晚上,我们静坐在沙发上,客厅漆黑而寂静,她望着我的眼睛清澈而潮湿,声音柔软而伤感。

“是拍这面墙吧?”刘雯雯回头问我。

我仓皇转身:“算了不录了,咱们走吧。”

“谢牧?你……哭了?”她还是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