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后彭达找上我,时间是晚上,我下楼买烟。彭达站在冷清的街头,穿着颀长宽大的棕色风衣,叼着一根烟,消瘦的侧脸在冬夜光秃秃的梧桐树下透着几分落寞,似乎正要打电话。看到我时,他收回了手机。
“找我有事?”我问。
“先上车。”尽管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从拉门的动作看得出他很急。
我钻进副驾驶座,他一个干净利落的倒挡,车子便跳出路边整齐的列。直到车子保持稳定的高速行驶后,彭达才开口:“之前我答应你的,恐怕要食言了。”
“什么意思?”我眉头紧皱。
彭达目视前方,承认这一点对他来说并不容易:“能做的我都做了,可她还是没法接受我。”
“等等,你们不是……”
“那是演给你看的。”彭达面露苦笑,“她没亲口承认,但我猜得出来。你以为她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她就是太清楚你的想法,才故意跟我在一起,她连分手后想的还是先照顾你的感受,光这一点我就败得彻底。原本我也想着先配合她演这出戏,说不定能日久生情,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
“为什么?”
彭达侧头看了我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不是跟我们副院长关系很好吗?”
“到底怎么了!别卖关子了行吗?”我急疯了。
“这半年蔚蓝表现很好,当然最重要的是她那个有钱的老爹跟院长关系好,暗中帮了忙。这次年轻医生去美国西雅图华人医院当交换生的名额,一共就两个,她是其中一个,为时一年,如果她有心,想留在那边也不难。她今晚走,十点的飞机。”我突然又想起马哥跟我说的,蔚蓝的妈妈已经去美国治病了,很可能长期定居,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现在……是带我去机场?”我承认我紧张了、害怕了,我原本以为至少还能看着她跟彭达幸福生活,却没想到会是永远见不到她这种结局。
彭达不急着回答,单手掏出一根烟叼嘴里,他一个转弯,把车驶入了高速公路:“蔚蓝是今天早晨才打电话跟我告别的,她说她想清楚了,还是决定去美国。我答应过她不告诉你这件事,现在却来找你了。你千万别误会,我做这些不是为你,而是为她。我希望她能快乐,不要带着遗憾和伤心去那么远的地方,那种滋味不好受。”
车内是久久的沉默,车速还在加快,强劲的冷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刮疼了我的脸。
很久后,我低声说道:“谢谢。”
“你要谢的是蔚蓝。”彭达话音沉重下来,“不管今晚你跟她的结果如何,有件事你都必须知道。”
“你说。”
“你爸妈开超市赶上拆迁最后又幸免了,你真以为是运气好?”
“什么意思?”
“是蔚蓝找她爸帮的忙,他爸正好是跟政府合作的承包商之一,为了你,他爸找了很多关系,连夜修改方案,最后才保留下来了三套房,其中就有你家盘下的超市。蔚蓝一直没法原谅她爸,这么多年从没为任何事找过他,哪怕是自己的工作,可是为了你她却在一个月内去找了他十多次。我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有好几次她都带上了我,因为她爸希望她能找个靠谱的男朋友,所以她找我演戏,只是为讨他欢心。为了你,她什么原则都抛弃了……”
“等下!”我反应过度地打断,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她爸开的是什么车?”
“一辆黑色的奥迪Q7,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曾经的某个时间,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那般地鄙视和痛恨自己了。谁会想到现在轻易刷新了那个极限。
我看着车外飞快从视线中消失的景色,恨不能一下蹿出去。我没脸再见蔚蓝,我没资格去机场留她,我这种低劣的人渣甚至不配叫她的名字,就更别提爱了。我发誓,我是真的这么以为,可身体背叛了我,悔恨的泪水涌出眼眶,胸腔和喉咙都在颤抖:“快点!要赶不上了……”
星城机场,九点四十。
彭达尽力了,一路上他闯的红灯足够让把车子吊销。
我冲进大厅,还是晚来了一步。询问台、安检口、麦当劳,哪都没有蔚蓝的身影,空旷的大厅此刻更加空旷。没什么狗血的相遇,没有千钧一发的阻截,只有无数行色匆匆的陌生乘客从我身边走过——她或许猜到我会来,所以提前过安检了。我拿出手机,拨出那个曾经在无数个深夜想拨却最终放弃的号码,回馈我的是空洞的忙音。
所有感受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无尽的疲倦,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我只想坐下。
“这本书是你的吗?”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问我。
我抬头,竟是国境以南咖啡馆的老板娘,她穿着紧身牛仔裤和一件短装羽绒服,背着中性的单肩包。
“不是,应该是别的乘客落下的。”我回答。
她视线从《里尔克诗集》移到我脸上,微微一愣:“嗨,是你呀?”
“是啊,真巧。”我笑着点点头,或许已经不能算笑了,“你去哪?”
“东京。”她拿开书,在我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找打火机的同时对我说,“我去厕所抽根烟,能帮我看下行李吗?”
“当然可以。”我点点头,问,“没人送你吗?”
“没有,离别这种事我不习惯。”她在裤袋摸了好一阵也没找到打火机,骂了句脏话后放弃了,把烟从嘴里拿下来:“你呢?去哪?”
“我不走,我是……来送人的。”我尴尬地笑笑。
“女朋友?”她散漫地跷起腿,随手翻起那本诗集,并不在意我的回答。
我当然不会回答,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不是每一次的相逢,都需要讲出这些故事。这样,我们并肩静坐十几分钟,要感谢她,正是有她的陪伴,当我在九点整隐约听到飞机起飞的嗡鸣声时,痛苦没有想象中的难以承受。
她从诗歌里回过神来了,看了下表:“我该走了,再见。”
她将书塞给我,好像原本就是跟我借的。很快,她风尘仆仆的背影混进拥挤的人群,伴随着悦耳的广播声穿过安检,最后在某个敞亮的转角消失不见。我低头去看手里的书,被她翻到那一页里,写着一首歌熟悉的诗歌:
——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孤独,就永远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