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星期六,我精神萎靡一觉睡到大中午。门铃不歇气地一连响了十几次,我从软绵绵的睡意中挣扎着醒过来,无精打采地下床开门。
门外的王侯一脸衰相,活像是刚被几个小混混堵巷口给勒索了。自从他跟Beryl结婚后,那个整天穷开心的小少爷再也不见了。他怨气十足,进门后就开始抱怨:“这日子没法过了!我感觉自己就要步陈柏言后尘了,有没有什么好点的逃婚指南手册推荐下。”
“得了吧。”我把凌乱的沙发腾出来,让猴子坐下,转身开冰箱拿饮料,“就你这三岁小孩的生活自理能力还学人家逃婚呢!”
猴子恬不知耻地接过雪碧,一口喝光:“啊……真舒爽!再来一杯。”
“十块钱。”
“谈钱多伤感情呀。”他煞有介事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好像受到了重创。
“你不知道没有金钱的感情只是一盘散沙吗?都不用风吹,走两步就散了。”我又给他满上一杯。
他开怀大笑地接过饮料:“哎,哥们你有所不知,我在家都只能喝夏日冰饮凉白开了,饮料零食就跟禁品似的,一经发现小则跪键盘睡沙发,大则刷马桶唱《好汉歌》。”
“看不出你们小两口还蛮有生活情趣嘛!再过一阵子估摸着就该鞭子伺候了吧。”跟猴子贫嘴耍贱是我的乐趣之一。
第二杯雪碧下肚后他不贫了:“小谢,其实我今天找你是想商量点事。”每次他一本正经地叫我小谢,就没好事。
“借钱没有!”
“滚蛋!咱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啦?!”猴子抓起一只拖鞋丢我,被我轻松闪开,“说正经的。”
“说。”
“我老婆中了。”
“哦,挺好啊……”我猛回头,大吼一声,“什么?中啦!”
“是啊……”猴子憋着一张便秘脸,“她一个多月没来大姨妈了,估计八九不离十。”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我痛心疾首。
“那天她说自己在安全期,不用避孕,我就信了……现在越想越不对劲,我看她一定是故意怀上的。”猴子悔不当初。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哪知道啊?要知道就不上你这来了!我爸妈倒是乐疯了,说怀了就是缘分,一定要生。哥恨死这缘分了!”猴子跪在沙发上,一把抱住了我的大腿,“小谢你知道我这心里头有多着急吗?我自己还是个小孩呢,回头家里又多一小孩,这不是要乱套吗!”
“关键时刻,你倒是特有自知之明。”我实在想象不出王侯带孩子的那一幕,感觉他会因为抢游戏手柄跟自己儿子打起来吧,至于给儿子讲的枕边故事八成也是“从前有个小孩老吵着要听故事后来他死了”这种玩意。
“以前觉得当爹什么的都是好遥远的事,怎么说也得四十岁以后吧……”
“就你这身体素质,四十岁估计得领养了。”我插嘴。
“没想到这么快就摊上了!”猴子愁云满面,小眼睛忽然一亮,“对了,你女朋友是医生吧?让我老婆去医院检查下吧,有些女人好像三个月才来一次!万一搞错了呢?对不对?万一呢!”
“她连值两次班,早上才睡的。明天吧。”
“好。”猴子从沙发上跳起来,一刻也不想多等,“就明天。”
因为爸妈的关系,猴子大学毕业后当过一段时间贷款业务员,起初他对这份工作还是很有热情的,尤其是给人家拨款时豪迈得根本停不下来。头一个月就贷出去好几十万,可接下的回款却成了噩梦。这年头找你借钱时都是孙子,回头还你钱时就是大爷了。猴子自认为是贫嘴高手,可跟这帮老油条一比嫩得像是幼儿园小班刚毕业。最后没辙,还是得他老娘亲自出马。猴子被打击得一蹶不振,之后又走马观花地换了几份工作,不是嫌钱少、工作累、老板太丑就是嫌同事不好相处,借口千奇百怪。那之后他就宅家里啃老了,直到认识了Beryl,这种堕落生活才终结。
Beryl属于典型的中国小女人,精打细算锱铢必较,人生准则六个字:不吃亏、不浪费。她说既然没工作就先把驾照考了吧,迟早要学,何必闲在家里浪费青春。
事实证明,她老婆的战略眼光还是很长远的。此刻我有幸坐上了猴子刚入手的北京现代,一起开往市医院。
猴子拿驾照没多久,上路还不是很稳。偏偏副驾驶座的Beryl还老爱指手画脚:“左拐、左拐!前面有人,减速!你傻啊,刚那老太婆一看就是想碰瓷……啊右闪,快闪!那辆宝马想超车你让他超啊!要撞上你赔得起吗!诶诶,减速慢点,就不怕伤到我肚子里的宝宝啊!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会不会开车啊!你是猪脑子吗……”
“吵死人了!”猴子脸都绿了,我能感觉到他想把车一头扎进汐江里同归于尽的愤怒,“我说张丽芳你能不能闭嘴!你行你上啊?”
“你吼什么吼!这是对你老婆说话的态度吗?还有,说多少次了不准叫我本名,我最讨厌别人叫我本名了!”
“我就是要叫,张丽芳,张丽芳!张丽芳……”
“王侯你混蛋……”
“你还怀了混蛋的种呢!”
“离婚!我要离婚!”
“离啊,求之不得,我早受够你了……”
Beryl张牙舞爪的模样哪像是孕妇,完全是屠夫。她扑上去跟猴子拼命,汽车左摇右摆像一条狂奔的蛇。我可没工夫劝架,赶紧给自己系上安全带,为一会可能出现的车祸做好准备。
一声急刹,车在马路中央停下。这下好了,猴子跟Beryl终于能专心致志地吵架了,这对新婚夫妇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我分明记得几个月前猴子还高举酒杯信誓旦旦地告诉大家他找到了真爱——看来这真爱还挺不好伺候。
我想笑,却悲从中来。
有时候我也会无语问苍天,既然爱情注定要在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中死去,人类何苦还要开始爱情?所以从这一点来说,人类并非完全是趋利避害的生物,不少时候,人类也是盲目的自虐患者。
谢天谢地,车最终顺利开到了市医院,而不是沉进汐江底。
我领王侯和Beryl去找蔚蓝,说明了一下情况。女人听到怀孕这种事情总是格外兴奋,蔚蓝也不例外,她热情地为Beryl省去挂号,委托一个医生朋友带她去做尿妊娠试验,猴子鞍前马后地陪着,吵完架后他又变回了平时那个没尊严没地位没私房钱的“三无好老公”。
我在大厅等候,随意刷了会手机。
一抬头,蔚蓝脚步轻快地朝我走来,她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错:“我刚做了一个阑尾切除手术,表现不错,被主任表扬了。”
“我也经常表扬你呀,没见你这么高兴?”我给了她一个拥抱。
“不一样好吗?主任的表扬是会写到实习生转正的能力评估里面去的,比你的表扬值钱多了!”她清澈灵动的眼睛亮了几分,“对了,有件事跟你说。”
“说。”
“下个月我妈生日,到时候你要不要来我家一起过?”
“这就是传说中的见家长吗?”我微微讶异。
“嗯,算吧。怎么?不愿意呀!”
“没有……怎么会啊!”我用僵硬的笑掩饰住内心的慌乱。其实我并非不愿意,只是总觉得爱情一沾上谈婚论嫁好像就会出问题,我知道这是偏见,也在慢慢调整,但这需要时间。
激烈的争吵声忽然传过来,我跟蔚蓝不约而同望过去,医院正门口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人,他们高举着白色横幅,上面用红色油漆写上了醒目狰狞的四个大字:杀人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