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幽灵低着头,用余光去看这位六殿下。
黑锦常服无甚华贵,只衣摆处绣了一些青鹤云纹,玄色金边腰带上缀着的白玉双螭带扣令人眼前增色,一番衬托之下,这个六殿下的腰身着实显得刚直又纤细,如同玉竹纤纤,清雅冷峻。
在林仙儿的记忆中,这位六殿下本名玄季渊,字殊文,乃是大梁王朝中极负盛名的一位皇子。
玄季渊执掌国子监数年,又兼任镇天府都护,朝中文人学究多出自玄季渊引荐,其手下又有镇天府数万亲兵可供驱使,是个动动脚连帝都都要震一震的人物。
只可惜,此人向来一心向学,不喜争权夺势,平日也是清肃寡言,深居简出。
凤幽灵还想再看看此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玄季渊已经背转过身,看向贺铭,声音清冷傲然。
“刘常贵怎么死的?”
贺铭如实回答:“回禀殿下,刘长贵是被人拧断了脖子,气绝身亡,此人下手狠辣,力量极大,属下无能,来时凶手已经逃窜,眼下还在排查。”
玄季渊听了一小会儿,又问道:“谁第一个发现刘常贵尸体的?”
“是个女宫人,从林公公居所跑出来喊着有刺客,这才惊动了我等前来,不过方才似乎吓傻了,问了半天也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贺铭说着便要去将角落里面的凤幽灵一把拖出来,“此人看着像林公公的对食,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衣衫不整……”
玄季渊略微抬手,打断贺铭的话,斥责道:“我问你那么多了吗?”
贺铭不敢多言,低头说了句殿下恕罪,便退到一旁。
玄季渊这才正眼看向角落里面的凤幽灵,瑟瑟缩缩的样子,年纪看起来并不大,手臂处的血迹沁出,将衣袖染红了大半,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你看到刺客了?”玄季渊走到凤幽灵身前,烈日炎炎下,男人的身影像一面密不透风的城墙一般,笼罩在凤幽灵的头顶上,携卷着一股自上而下的震慑威压。
凤幽灵抬起头,眼睛里都是惊恐不安,像只被猎人捕捉到的小兽,瑟缩呜咽。
“没……我醒来……林公公……林公公就死了……我什么……什么都不知道……”说着,凤幽灵又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一般,慌慌张张地爬过来,两只手拉着玄季渊的衣摆,“殿下……救命……救救我……”
玄季渊的眼睛扫过被凤幽灵拉着的衣角,上面赫然印着污浊血液和泥水,二话不说,拔出腰间的墨云剑,挥剑斩了下去。
感觉对方杀气袭来的一瞬间,凤幽灵好似体力不支一般,重重向后仰倒,碰巧躲过玄季渊的剑招。
玄季渊的剑劈在了自己的外袍之上,和着血污的衣角像飞羽一般缓缓坠落在地面上,男人的目光却阴沉了几分,探究地看向凤幽灵。
片刻之后,玄季渊收回目光,转过头去问清影,“清影,你来看看,我琉暹殿的女宫人中有这个人吗?”
清影闻言,上前仔细瞧了一眼,回禀道:“殿下,并无此人。”
玄季渊用剑尖抵住凤幽灵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直视着自己,语气森寒,令人如坠冰窟。
“你是何人?”
凤幽灵捂着手臂上面的伤口,娇俏的脸蛋梨花带雨,惊恐又委屈,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叫……林仙儿……家父……是……是林述贤……”
“前任太傅林述贤?”玄季渊重复道,见凤幽灵哆哆嗦嗦点头,玄季渊冷冷看了一眼贺铭,沉声道,“刘常贵是从哪里把人弄来的?弄来人又要做什么?你当真毫不知晓?”
贺铭双腿一软,立马跪在地上,额头撞在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发出阵阵闷声。
“殿下明鉴,属下概不知情。”
玄季渊的眼神并没有因为贺铭的跪伏而产生任何的变化,缓缓开口道:“知情者,视为共犯,不知情,即为失职。”
贺铭顿时瘫软在地,两眼发黑,玄季渊的话好比一阵惊雷劈在头上。
清影想要上前来求情,刚迈出第一步,被玄季渊侧眸一看,脚上便像是灌了千万铅块一般,分毫不能动作。
玄季渊又道:“清影,前些日子西平郡守送来的几只血鳄,养在了哪里?”
听到自己的名字,清影陡然一惊,磕磕巴巴道:“在……在落雪轩的池子里面……”所幸玄季渊问完了话,目光并未在她的身上过多停留。
“贺铭,去将刘常贵的尸体丢进池子喂血鳄,至于你就给我在好生在一旁瞧着,血鳄是怎么食人皮肉筋骨的,等什么时候血鳄将尸体吃完了,什么时候你再回来查刺客一事,三天内没有结果,无须我说,自己去落雪轩同刘常贵作伴吧。”
贺铭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叩头谢恩。
谁都知道,大梁皇朝数个皇子中,六殿下不沾俗世,不喜权术,但却偏偏养了一个喜怒无常,冷血杀伐的性子,如果不是这个性子过于深沉狠戾,到也能算是一个翩然如玉的王朝贵胄。
清影跟在玄季渊身边数年,依然摸不清这位六殿下的心事,但也隐隐之间觉得六殿下今天言语之间似乎多有怒意,言行举止便更加小心起来。
清影兀自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恭敬谨慎道:“殿下,这府院中的可疑之人,如何处置?”
“死了一个刘常贵,难不成要我整个琉暹殿的人都在这里候着为他沉冤昭雪?”玄季渊轻哼一声,“刘常贵原是太后宫中的人,那就打发个人去嘉寿宫递个消息,其余人该散的都散了,谁再多生事端,也扔到落雪轩去。”
凤幽灵悬着的心,听闻此言,总算是如蒙大赦一般,落回胸腔里面去了。
原看贺铭与清影的反应,凤幽灵还以为自己杀了个什么关键人物。然而,这个六殿下当众责罚贺铭,又遣散相干人等,显然是无心深究,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总归对自己是有利的。
清影得了令,步履轻盈地走到凤幽灵所在的一群瑟缩的宫人前面,挥挥袖子,命令众人退散。
凤幽灵便顺势跟在前面一个女宫人身后,低着头迈着碎步正要离开,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冷冽清寒的声音。
“你留下。”
凤幽灵心中一窒,缓缓转过身去,见玄季渊盯着自己,慌忙低下头去。
烈阳之下,黑衣沉沉,二人虽未直视,玄季渊的目光却好像一把寒剑悬于颅顶,令凤幽灵遍体生寒。
想她堂堂一个天宫之主,如果不是修为尽散,何曾会像今日一般畏首畏尾,受制于人。
半天,玄季渊道:“你很怕我?”
凤幽灵赶忙伏跪在地,小心翼翼道:“殿下乃是天朝贵胄,气度不凡,如同谪仙降世,夏日之虫不敢语冰,凡俗之人不敢窥仙,奴婢只是心有敬畏。”
玄季渊轻轻一笑,问道:“你怎知谪仙该是什么模样?”
“少时,先父遥指星河,同奴婢描绘这天上人间,那时,奴婢便在想,谪仙该是怎样一番惊世之容,如今得见殿下,才知仙人为何模样。”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玄季渊听完这番恭维顺意之词,表情些许柔和下来,说道:“方才倒没注意,竟也是个伶牙俐齿的,既是前任太傅的孤女,落得个流放东夷的下场未免可惜,便在这琉暹殿做个侍女好了。”
凤幽灵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马屁的功效竟然超出预期,惊诧抬头看向玄季渊,只见对方眸光冽冽,看不出来什么异常,凤幽灵低声应承。
玄季渊嗯了一声,转身离去,刚走了一步,又回头侧目看向凤幽灵,“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回殿下,奴婢林仙儿。”
烈阳高悬,蝉鸣刺耳。玄季渊眉头一皱,沉声道:“把林姓抹了去,以后就叫仙儿。”
凤幽灵俯首称是。
玄季渊这才施施然离开。
刘公公的尸体如同蔽屣一般,被弃在一旁,尸体上一双眼睛向外翻突,仿佛潜藏着无尽的惊恐,脖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拧在一边。
清影握着手帕轻轻将鼻子捂住,似乎害怕沾了满身的晦气,嫌恶道:“贺首领,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难不成要等这狗奴才的尸体臭了才拿去喂血鳄?”
贺铭挨了六殿下责罚,心中郁结,捉拿刺客一事关乎性命,迫在眉睫,当下也不再浪费时间,拖着尸体就往落雪轩走去。
清影回过头再去看一旁的凤幽灵,心中涌出一种说不明的感觉,明明刚才还那般惊慌失措,何以看到尸体的一瞬间,又从容淡定得不像一个不满十六的姑娘。
凤幽灵见清影似乎在看她,抬头沉眸微微一笑,轻声道:“姐姐,看我做什么?”
清影陡然看到凤幽灵的眼神,好似深潭下边暗流汹涌一般,惊怵向后退了半步,半天才堪堪答道,“无……无事……只是看你的手臂还在流血……想着要不要叫太医来瞧一眼……”
凤幽灵憨态可掬,浅浅笑道:“多谢姐姐。”
见凤幽灵不疑有他,清影慢慢呼出一口气,暗道如今竟已经杯弓蛇影如斯,不过十五六岁的罪臣孤女,能有什么令人发怵的。
清影一口气还没吐完,凤幽灵走过她的身边,附在她的耳旁,阴恻侧道:“姐姐,我可没忘了自己是怎么到的刘公公房里,相信姐姐得了好处,一定更记忆犹新吧。”
清影浑身僵硬,直直地盯向凤幽灵,额头泌出细细的汗珠,果然,方才她没有看错,凤幽灵看到刘公公的尸体时,嘴角分明扯出了一抹诡异的微笑。
清影颤声道:“刘公公……是你杀的?”
凤幽灵将清影额头散乱的头发拨弄到耳后,轻笑道:“怎么?你要去六殿下那里告发我吗?姐姐欺上瞒下,祸乱宫帏这个罪名想必也不轻吧,你说六殿下会怎么做呢?落雪轩的血鳄应该很喜欢像姐姐这样细软骨雪肤的美人吧……”
六月的风本应该是炎炎流火,如今清影只觉得这风吹在身上恰如九天寒冬的霜茬一般,脊背冰凉。
凤幽灵的眼神冷冷在清影的脸上扫过,看着清影跌坐在地上,双目涣散,心中冷笑,一切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林仙儿,既然平白占了你的身体,那我就要那些害你的人就付出血的代价,帮你讨回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