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贵妃

大梁皇子之中,除却太子以外,唯有六殿下独占恩宠,十二岁便在宫外辟府而居,大梁圣德孝仁皇帝亲赐玄季渊琉暹殿充作府邸。

因玄季渊天生畏热,索性将自己居住的正殿临湖而建,号忘尘居。当时圣德孝仁皇帝还半开玩笑地摸着玄季渊的头,似笑非嗔道:“小小年纪,不知有何尘缘要忘,竟取了这般老气横秋的名字。”

如今已是六月酷暑,正值夏令。

玉榻凉枕,年轻的贵胄公子懒洋洋半躺着,眼睛微微眯起,两旁的随侍持着一人高的芭蕉扇轻摆慢摇,大殿中间放了从北岐快马加鞭运来的冰块,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北岐远在千里,运冰之人凿冰川取之,然路途遥远,耗损严重,最后能运抵帝都的不过十之一二。

人贵于精,物贵于稀。

北岐的冰运至大梁,手掌大小的一块便可抵得万金,已是普通人间数十年的开销。

而这万金之冰如今已化作半滩冷泉,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玄季渊稍稍皱了皱眉头,便有人将那冰泉小心翼翼地撤了下去,又换了一面通体晶莹,足有半人多高的冰抬了进来。

玄季渊翻了个身,拿起榻边的书简,安稳地看了一会儿,随口问道:“清影呢?”

“清影姐姐病了。”

玄季渊眉头一挑,“病了?”

执扇的小丫头俏生生答道:“应是受了些风寒,今晨同孙管家告了假。”

玄季渊看了一眼说话的小丫头,十四五岁的模样,琥珀石般的小鹿眼,唇红齿白的乖巧模样,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摆摆手道:“去把仙儿喊来。”

小丫头愣了一下,“仙……仙儿?”

“杵着做什么?等我说第二遍?”

小丫头不敢耽误,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玄季渊望着小丫头离开的方向,颇为不耐烦地将手上的竹简啪一声丢在了地上,众人连忙跪伏在地,噤声准备迎接这位狠戾主子的无常怒火。

室内噤如寒蝉,室外夏虫争鸣,突然殿门外传来一声温柔笑语。

“阿渊,因何事着恼?”说话的人穿着百禽鸟羽捻线密织的笼裙,金银粉写花绘鸟的披帛旋于臂弯中,言笑晏晏立于门前。

“母妃。”玄季渊惊喜唤了一声,赶紧起身施礼。

众人见状,连忙转了方向,十余人同时俯首,向来人请安拜谒,“参见贵妃娘娘。”

玄季渊摒退贵妃身旁随侍,将自己的母亲迎至上座,恭顺道:“母妃今天怎么突然来了,不是说要陪着父皇到终南山祈福吗?”

贵妃略微低头,将手搭在玄季渊的手背上,像小时候一样轻揉着玄季渊的手指关节,似喜似叹,“祁万千福祉,不如看儿一眼,阿渊,你好像又瘦了一些。”

“让母妃担忧了,是儿臣不是。”

贵妃身边伺候的掌事宫女,从一旁倒了杯清茶放在贵妃面前,不禁说道:“贵妃原是在终南祈福小住,但听闻遛暹殿出了刺客,放心不下,这才回禀了圣上,前来看望殿下。”

贵妃半嗔道:“行了,就你话多,白鹭,你领着宫人们都退下吧,让我和阿渊说两句话。”

“是,娘娘。”

贵妃娘娘年近四十,出落得依然妩媚动人,弱柳扶风,连带着眼角些许细纹也恍然如脉脉眼波,足可见年轻时该是怎样一副动人身姿。

“阿渊,我听说刘常贵莫名其妙死了,你还将前太傅林述贤的女儿留在了宫内,可有此事?”

玄季渊冷哼一声,“是哪个不要命的东西,在您面前提这些芝麻点大的小事儿?”

贵妃摇头,温声道:“一个是太后亲信,一个是罪臣孤女,只怕哪个放到台面上来说,都不是小事。”

“林氏一脉,本出自终南,乃大梁高门望族,杀之逐之原是下策,岂可辱之,刘常贵是个什么东西,绣鞋罗裙后舐腚的卑贱奴仆,也敢染指名门子弟,死万次亦不足惜。”

“林述贤官拜太傅,风光肆意之时,当然可以称得上名门世家,然而血溅门庭,高门倾覆的那一刻起,林氏一脉便就算是比之寒门贱民,也犹有不及。”贵妃将玄季渊扔在地上的书简,兀自捡了起来,放在玄季渊的面前,“纵使你不喜、讨厌、憎恶,你也不得不承认,在你还没有能力将那些摒弃在地上的东西彻底毁灭之前,除了重新拾起它,试着认同它以外,别无他法。”

玄季渊看着那书简略微出神,贵妃饮了口茶,缓缓道:“林述贤是冤枉的,大梁王朝谁人不知,一介文臣手无寸铁,如何祸乱朝纲,落得个满门尽灭的下场?但林述贤又不是冤枉的,平南王圈地,林家上书弹劾,动的是权贵藩王的馕饼,虎口夺食,已是必死之局。”

“阿渊,王权之道,贵在平衡,御臣之道,却并非公理。”

玄季渊眉头一拧,眸光深沉,一字一句道:“母妃,您曾经不是这样说的,您曾说君臣道,立民、立身、立信,非公允不能往,非峻节无所至,如今您却要背离往昔所言,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阿渊!”贵妃将茶杯一把拍在案台之上,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却浑然不觉,半晌后,她目光中似有旋涡郁结,紧紧地看着玄季渊,“当初,我就是如你所言那般天真,别的皇子尚在琼楼玉宇享受锦衣玉食的时候,你的哥哥在哪里?铁马冰河,征战沙场,死的时候尸体被踏成血沫,仅有项上人头被送到这帝都樊笼!你的姐姐远嫁犵蠡番部,突厥死后,又嫁与其子,再嫁其孙,受尽屈辱而死,唯有孤魂一缕返故乡!而你,十二岁开府建邸,看似受尽恩宠,却早早与我母子分离,被摒除在帝都权利中心之外!现在,刀还在别人的手中,命还在皇权的脚下,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谈公允峻节?”

“母妃,如果这天下没有公允峻节,那我便要做这第一人。”玄季渊的眼中闪烁锋芒青光,铮铮誓言的男儿,头一次唤眼前不再年轻的女人一声母亲,“母亲,一味退让若是换不来我们想要的安稳,不如提刀上马,用命搏一场河清海晏。”

“阿渊!”贵妃一掌拍在案桌,目怒而视,玄季渊迎着贵妃的目光,丝毫没有退缩。

二人对视良久,贵妃终于收回怒意沉沉的目光,颤抖着身子,一把将玄季渊揽进怀中,像小时候一般用手顺着玄季渊的后背。

殿外,原本一番艳阳,如今已开始乌云密布,大雨将至。

罗刹万千,人间恶鬼,她虽百死不足为惜,只是怀中已是唯一骨血,明知他不甘、刚毅、如刀如刃,她都要告诉他,“太后安插了一个刘常贵在琉暹殿,就是在敲打你我,如今刘常贵已死,阿渊,答应母妃,莫再出头了,这个帝都天权之路比你想象中要难行的多,母妃只想你做个普通皇子,闲散无忧富贵一生便已经很好。”

玄季渊被贵妃圈禁在怀中,母亲的担忧惊惧都顺着她那双不堪重负的双手颤抖着传递过来,像一座山一般,重重地压在玄季渊的心头。

“答应我,阿渊,不要去争,不要去抢,离大梁皇权那片污浊之地远远的,只要活着,痛苦不甘平庸一世也罢,只要活着,母亲只要你安稳地活下去。”

殿外大风止息,庭前雨打芭蕉,海棠落花散了一地,玄季渊仿佛回到小时候。

阿姐摘了海棠花笑着递与自己,颇为骄傲道:“我们阿渊如此样貌,便是海棠也失了颜色。”

而一旁银装铠甲的长兄提剑刺破虚空,嗤笑一声,“阿渊长大了是要仗剑挽弓,踏马黄沙的,篁儿,你莫要让那鬓边海棠误了他撼动乾坤,青史留名的征途。”

转眼间,海棠依旧,兄姊辞世。

玄季渊颓然倾倒在贵妃怀中,半晌挣扎半晌沉寂,最后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儿臣遵命。”

不争,不抢,活着,只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