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记述是在前朝。
把记述人称作钟先生吧。
有天深夜,钟先生从一家烟馆出来,晃晃悠悠走在回他住屋的路上。
正是盛夏,他光着膀子,将布衫搭在肩上,全身热气腾腾。
也不知为什么,那天街头分外沉寂,人特少。而当他拐进一条弄堂,就更寂静了,没有灯笼的弄堂就像条通往不知名地宫的隧道,让人预感会发生点什么。
突然间,迎面有一股风吹来,异常阴冷,让钟先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由得倒退两步,后背砰地撞上什么东西,回头一看,是一棵树。
钟先生觉得邪门了,天天走这条路,树平时都在路两侧,现在居然移到了中间,恰好抵住了他的背。
树怎么会发生移位?他来不及加以研究,就感觉到有异物出现。
他连忙穿上布衫。隐约发现,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从弄堂深处移来。
准确地说,那不是移,而是飘,轻如一道烟。
他将两眼撑到极限,调动最强的夜视能力,终于看清飘来的,是一个人影。
“你……你是谁……”钟先生问道,声音明显在颤栗。
平时钟先生被人们唤作钟大胆,他们还戏称他是钟馗的孙子,就算不能像上祖那样有实力捉鬼,至少在江湖上混,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平时三天两头打架斗殴,连衙门进进出出多少回,根本不在乎吃官司进牢房。
可现在他不再是钟大胆,已经心胆俱寒了。
黑影飘到离他三米处,停住。
借着从弄外透来的路灯光,能看出那是人形的轮廓,有头,有肩,有四肢,然而你却无法辨出他的五官,也就是说,那只是一团黑乎乎的人的形状。
钟先生浑身冰凉,意识到:我中彩了——我十有八九遇上了鬼灵。
脑子里像搅拌机急速搅动,分析着遇上鬼应当采取什么措施——是跑,是求,还是动粗恐吓?
跑是肯定不行,背后的树被某种鬼力驱使,充当堵路的栅栏,断了他的退路。
那么硬着头皮来点粗的?
他那无数次打得人哭爹叫娘的拳头吓得住眼前的黑影吗?别逗了,人家不是人,是鬼灵。
只有求饶了。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钟先生也不知应当怎么来求鬼灵,只能先胡念一气。然后喃喃唠叨,“放过我,放过我吧,我最近可没干啥坏事呀……”
其实钟先生刚才就干过,暗伸狼爪,偷偷摸了一位过路姑娘的后股,她本人没感觉,旁边的男友起初怒发冲冠,但在他充满挑衅的恶毒目光下畏缩了,最终忍气吞声,让他白占了一回便宜。
钟先生心想难道就这么点芝麻事,竟会惊动鬼灵?
不会,人家鬼灵一定有另外的事找他,他确信这个不速之客来得不寻常,也许是白无常前来勾命?
我他妈才26岁,连个老婆都没混上,就这么被阎王爷关照上了?
就在胡思乱想间,有个声音响起来:“阿良……”
钟先一听差点厥倒。
上天大帝啊,那是他久违十年的声音了。
这个声音,曾经美如天籁,是他生命里最大的依靠和安慰,可自从十年前蓦然消失,再没响在耳边,只在心头萦绕。
那是钟先生爷爷的声音啊。
爷爷死了十年啦。
钟先生怀疑,自己刚才喝的是毒酒,神经中毒了,所以脑子里发生幻觉,居然听到爷爷的声音了。
“爷爷……”
钟先生还是叫了出来,这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情感爆发。他太想我爷爷了,爷爷死后,他成了孤儿,像无根的浮萍漂泊至今。
如果真是爷爷来了,钟先生倒不害怕了。
“阿良,是我呀,我是你爷爷。你还没忘了我吧?”声音的确来自对面的黑影。
钟先生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他想靠近,但有一股古怪的力挡着,使他迈不开步。
“爷爷,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又见到你了?”钟先生哽咽地叫着。
其实,他并没有真的见到爷爷,因为面前只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只有声音是那么熟悉。这使他确信来的不过是爷爷的亡魂。
一声长长的叹息,显示爷爷遇上了解不开的愁结。
“阿良啊,我本来不敢来找你,因为怕吓着你。但现在,我不得不来找你了。”
钟先生的心咚咚直跳,爷爷在天之灵,一定对他的所作所为洞若观火,看到孙子一直在胡作非为,忍不住要来教训了。
好吧,在亲爱的的爷爷面前,我就是温顺的孙子,我渴望重新接受爷爷的管教。
“爷爷,你骂我吧,打我吧。我……我真的不争气。”钟先生先自我检讨了。
“你有啥不争气?”爷爷反问。
“我性子糙,常跟人打架……”钟先生嗫嚅。
“这我知道,”爷爷说,“你每回跟人打架,我都看着呢。”
爷爷果然一目了然。
“爷爷,你是在天上看着我吧?”钟先生问道。
爷爷苦笑了,“啥天上啊,咱是穷苦人,死了也上不了天堂。”
钟先生倒吸一口凉气,“那您老人家……下了地狱?”
霎时钟先生的眼前出现了牛头马面,烧红的铁链,锯人的巨大锯子,滚沸的油锅,还有阴森森的十八层……
一想到爷爷在那里受苦受难,钟先生就一阵辛酸。
“我也没有下地狱。”爷爷赶紧安慰我。
钟先生疑惑了,“没上天堂,又没下地狱,那您现在呆在哪个地方?”他有一句话没敢说,就是您不会还在人间游荡吧?
据说人死后,灵魂会有三个去处,不上天堂则下地狱。
但如果既没资格上天堂也没有罪孽下地狱,那反而显得不伦不类,成为不能上不能下的孤魂野鬼,留在地面上晃晃荡荡,某些时刻就会不小心被人撞见。
人类所谓的撞鬼,撞的就是这一类鬼。此类鬼也是为害人类的鬼。
爷爷似乎完全窥见钟先生的所思所想。
“阿良,你想的没错,我就是个孤魂野鬼。所以我现在来找你了。”爷爷的声音充满焦灼。
钟先生觉得我明白了。
“爷爷,你是不是觉着孤单,想找我去给你作伴?行,我刚生下来时,我的亲爹妈就把我抛弃了,是您捡了我,把我养大的,我这条命就是您给的,您让我跟您走,孙子我决不含糊。”
“不是不是……”爷爷更急了,“阿良,我不是向你索命来的,是向你求救的。你快点帮帮我吧……”
钟先生一愣:“爷爷,你……你向我求救?”
做鬼的爷爷向做人的孙子求救,这算不算是鬼方夜谈?但钟先生始终相信,爷爷不会打逛语,哪怕他已是一个鬼。
“快说吧,爷爷,出了啥事?”钟先生想,如果爷爷让我去鬼界帮他,我该怎么帮啊?
爷爷的声音蓦然增大:“快回老家,快……”
“回老家?为啥呀?”
“你还不知道吧?我的坟,让人给扒掉了……”
“什么!”钟先生一下子惊跳起来。
这才弄清爷爷显灵的真正来意了。
然而正当钟先生要进一步问清情况时,背后传来一声奇怪的咳嗽,一回头,发现有个人大步走进弄来。
而那棵本来抵住他后背的树,霎那间恢复本来位置,靠路边矗立。
那人在经过他身旁时,稍稍停了一下,瞟他一眼。
钟先生能判别他是一个正常人。
那人匆匆走远。钟先生想起了爷爷,可再打量面前,已经没有他的影子。
这个人是谁?
事不宜迟,钟先生决定火速赶回我的老家。
钟先生的老家,其实是爷爷的老家。
至于钟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籍贯,只有老天知道了。
在钟先生刚懂事的时候,爷爷就把他的身世告诉了他。爷爷一直是个光棍汉,某天凌晨在赶市的路上捡到了一个婴儿。
那个婴儿就是钟先生。
当时的钟先生裹在一堆破棉絮中,有两条野狗正兴奋地接近,准备把这个还带着胎气的婴孩当点心饕餮,那时的狗嘴成了钟先生的生死门,是爷爷及时抢下了他。
爷爷对他那个疼,以至于在爷爷突然去世后,钟先生才醒悟到爷爷把他惯坏了。
钟先生毫不讳言在爷爷死后,自己成了一个无赖,没羞没臊,没脸没皮,除了鼠窃狗偷,拿拳头说话,见了漂亮小妞还会找时机调戏。
钟先生把自己当成一个没得救的东西,打算就这么乱碰乱撞,啥时砰一声碎掉了,万事皆休。
不过现在,他突然意识到,他还有点用处,有人扒了他爷爷的坟,他得讨个说法去。
要赶回去需要坐车,可是钟先生兜里没钱子,连一辆马车都雇不到。
正在一筹莫展,突然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撞进眼帘。那不是祝阿圭吗?
“阿圭。”钟先生高叫一声,把那人吓了一跳。
阿圭背着一个旅行筐,筐子里装着旧衣旧鞋,而身上穿着的旧衣洗得发白,再配上乱蓬蓬的头发,标准的逃难者形象。
阿圭愣住了,他们已经六年没见过,儿时的伙伴,都快成陌生人了。
“啊,阿良?你怎么也在这儿?”阿圭朝瞪出眼睛,仿佛钟先生是突然空降的。
他乡遇老乡啊,何况他们是一同长大的小伙伴。但岁月如刀,已经在他们身上割下痕迹。阿圭比钟先生还显老。
三言两语,钟先生马上搞清,阿圭从家乡出来流浪,一直在这座城市里。今天他要回家去一趟。
钟先生一听就乐了,这不是天助我吗?当即吩咐:“你雇一辆马车吧,钱你给垫了。”
“什么,你也要回老家去?”阿圭惊讶地望着他。
“怎么,这有啥奇怪的?我就不能回老家去?”
“你家里都没人了,不像我还有一个老娘。你家那两间草棚屋有十年没转过门了,怕是已经塌掉了,你难道还想指望这鸡窝窝重整家业,娶婆娘生孩子?瞧你那样子也不像挣到钱,能荣归故里了。”
阿圭外表憨憨厚厚的,其实长着一张利嘴,他们从小相互损人,相互没输赢,往往能打个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