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往事不可追

娘亲,这个词对于卿凡尘来说遥远又陌生,被困于黑暗中那五年,她靠幻想来打发时间,靠回忆过往温情来弥补心中越来越多的缺失部分,而这些温情,大多是一个女人给她的。

她的娘亲——杨柳昀。

记忆中的杨柳昀,是位温和慈爱的母亲,但又有干练的那一面,卿凡尘和卿凤宸姐妹继承了她八分的美貌与聪慧,各长成一朵艳冠天下的牡丹花。而她却如暮色下的独梅,越来越晦涩。

“我听闻,娘亲不是出身于京中,是当时父亲一次外派中识得的。”

壶纱道:“你说的没错,这些年我们从来没对你们姐妹提起过你们舅舅家,也是有原因的。”

她眼睛里跳动着明艳的烛火,幽远深长,像是陷身于一场烟雨朦胧的漫长回忆。

杨柳昀出生于漠北之地,她少年时的性格最是豪放爽利不过,犹如漠北最烈的女儿酒。后来的温婉雅静是进了卿府以后一点点磨出来的。

卿凡尘的父亲卿昔当初年轻气盛,受奸党暗害,被发配到辽远之地,无意中遇见了纵马长歌的杨柳昀。他们两人,一位是浸透墨香琴音的江南书生,一位是浓如烈酒的漠北女子,当真是应了那句古话: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杨柳昀为了卿昔抛弃了肆意洒脱的辽阔疆域,自愿来这水乡之地做了一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妇人。无论之后他们的感情如何变化,至少她那个时候是幸福的。

“世人皆知你娘亲非京都名媛贵女,只是少有人知道,她娘家在漠北也是颇有影响力。当初,你娘亲与你父亲的婚事遭到了杨家上下的一致反对,她当时真是烈性啊,什么都没带,孑然一身就跟着你父亲来到了此地。”

卿凡尘静默,没有想到自己记忆中温柔而英烈的娘亲还有这样一段年轻的往事。

壶姑姑已在回忆中不可自拔。

“当时你娘亲出门时虽然什么都没带,但是后来你娘亲的母亲——也就是你从未见过的外婆——担心女儿,派人偷偷来寻,给了她许多银钱。可惜当时你父亲正值官运不佳,你娘亲就拿这笔钱为他疏通……”

“你娘亲是位很厉害的人,她后来身体日渐不行了,担心她去后,你们姐妹二人受人折辱,所以拿着这些年的私房钱暗中开了不少的铺子,买办地契,也存下不少家底。”

壶姑姑说着,从桌底摸出来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盒子,黑漆漆的,全无特色,打开来却是满满的地契、房契,足有二十几份的,水墨磨出来的扉页是一位母亲的竭尽心力。

壶姑姑把它推到卿凡尘面前,卿凡尘低头看着这薄薄的一摞纸,眼睛一热,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她记忆中的娘亲始终是温柔和善又慈爱,女工琴艺样样精通,没有见过她骑马射箭的英姿,所以很难想象出她年轻时纵马肆意的样子。她当年离别亲人故友、一意孤行来到这个完全陌生之地,是否想到那个男人与天底下的男人一样,也会变心?

她满怀着爱意而来,却在世事与一日一日的生活中收敛起天真烂漫,水磨功夫最是消耗人,直至最后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担心自己的身后事,为两个女儿极近谋划。

卿昔。

卿可忆昔日?

卿凡尘抚摸着木盒上的漆纹,手指划过雕花纹路,一时竟心酸地说不出话来。

壶姑姑似乎看出她的悲伤来,只轻轻地抚摸着她如水顺滑的长发。

“这里面,商铺共十一间,大多在京都及周边,房契十三张,分散各地。你母亲这些年还救助了不少人,其中不乏有能力的,可以放到身边用。还有你母亲的嫁妆外加珠宝首饰我也已经打点好了,你姐姐带不走,你都带回去。”

卿凡尘握住壶姑姑的手:“姑姑,这些年,多谢你陪在娘亲身边。”

壶姑姑反握她的手:“当年我家里获罪流放途中被百般折辱,若不是阿昀,我早已死了。又何谈谢字?”

卿凡尘对于壶姑姑地过往知道不多,但想来也是惨烈掺着血肉之躯,埋葬了不少人的性命。

“这些事情,我姐姐可知晓?”

“大小姐是知晓的,其实夫人之前也派人找过你……”

未尽的话顿在复杂疑惑的目光中。卿凡尘知道当时来人应是说的隐蔽,安蓓蓓听不懂,反倒把为他打算的人看得一头雾水。但此事无法解释清楚,卿凡尘只得岔开了话题。

“前几日我回去,怎么没有提起这些?”

壶姑姑的目光一下子冰冷起来:“那两个妾室,盯着夫人的嫁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夫人出事后,恨不得一天派八百人过来打探消息,我又岂会让他们得逞?”

“我母亲的嫁妆,她们眼红什么?”

壶姑姑冷笑一声:“呵!两个没见识的女人,她们怎么会考虑这么多?”

卿凡尘目光沉下来:“姑姑,我母亲多年来郁结于心,可否跟她们有关?”

壶姑姑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卿凡尘猛地吸了一口气,紧闭双眼:“我父亲……可有说什么吗?”

“老爷说,杨氏德才兼备,今日所失,为我所憾,惟丧葬礼仪,皆为上上之选,方可平我心中悲伤。”

壶姑姑一字字地念出来,声音像是一根没有感情的长针,字字扎在卿凡尘心口。

“丧葬礼仪,上上之选,呵!”卿凡尘眼中跃动着烛火,水光潋滟,却又像是结冰的湖面:“我的好父亲啊……”

以后,卿凡尘,便只与长姐卿凤宸相依为命了。

几日后,冠云院的凉亭里,卿凡尘在与壶姑姑下棋。

当夜回去之后,虽然从下人口中得知慕烨至不知为何来了冠云院,不过她并不如他们激动,想来是兴师问罪的吧。她想。

后来几日,卿凡尘一面命人处理自己母亲的嫁妆,一面与卿昔上演“父女情深”的戏码,说了无尽的好话,总算是把壶姑姑从那边要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