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曾怀疑自己得过梦游症。记得在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夜我躺在家里的牛棚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就听到过许多童年时候的小伙伴在我家屋子后面的荒草坡上玩耍,隔着几百米我能够很清楚地听到他们的一些零落的对话,可是爷爷告诉我说,屋子后面并没有人。
很多年了,我都还记得,当时我心里痒痒的,一心想要跑出去玩,不过迫于爷爷的威逼,我只得乖乖地躺在草楼上一动不动,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就将两根手指头放在嘴巴里,使劲地吹口哨,去呼叫那些小伙伴的名字。爷爷那时候还没有睡着,被我吵起后直接将我拉到院子里,往我的屁股上拍了几巴掌,骂我是流氓家的孩子,半夜三更吹口哨。在爷爷的眼中,吹口哨是一种耍流氓的行为,只有小痞子才干的出来。
说到了我爷爷,就很有必要说一下我的父亲。我们家原本和阿奎家一样,是军人世家,爷爷是老革命,爸爸是红卫兵,所以爷爷也希望我能够继承家中的军人作风,做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可事与愿违,我小时候总是体弱多病,性格敏感如同女孩子,无论爷爷如何训斥,我始终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整日哭哭啼啼。爷爷见我如此,便坐在门前的矮墙上,仰头长叹:“祝家休矣!祝家休矣!”那时虽年幼,听不懂爷爷的话,但从爷爷的表情之中,不难看出他的失落。
后来在我十岁那年,和十二岁那年,爷爷奶奶相继辞世。爷爷奶奶死后,我被穆河县一位单身老人收为干儿子。如果父亲健在的话,我想老人应该比我父亲年长十几岁的样子。老人在县图书馆做档案管理的工作,家中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大我很多,只有儿子小我一岁。来到来老人家后,我一直都生活得很好,老人待我就像亲生儿子,给我零用钱,让我读书,等我大专毕业后,还托关系将我弄到县电视台上班。但是就在前几年,老人心脏病突发死掉了,女儿们远嫁他方,一个在兰州,一个在哈尔滨。家里留了个儿子,还结识了一些不良青年,开始染上毒品,整日夜不归宿……
就这样,我彻底离开了干爹家,开始一个人独自生活在电视台安排给我的那间七十平米的屋子中……
在我昏睡期间,阿奎已经帮我在县城东边的红霞山下找了一间民宅,所以我刚从医院出来就直接叫了一家搬家公司,将我的东西搬到红霞山下。在整理行李的时候,我坐在床头仔细看了看那本陈旧的相册,看戴着红色五角星,领口扣得十分整齐的父亲,还有穿着简朴的母亲……一张张地看过去之后,我的目光猛然被一张少女的照片给吸引住了。
看着照片,我首先有些吃惊,因为照片上的人正是前一晚我在宿舍楼下的篮球场碰到,最后却又离奇消失的少女。我心想,莫非见鬼了,不然少女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我的相册里?
将相片的背面翻过来,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一行用蓝色墨水写着的小字:
一九九六年
四月二十七
生日
留影
四月二十七,不正是梁苑的生日吗?看着照片,我泪如雨下。已经很久没有去想梁苑了,自从她不辞而别以后,我就克制自己不要再去想她,这么多年了,我认为我无法将她忘记,可最后她的颜容在我的面前竟然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到我无法去想象,这就是她少女时候的样子。
阿奎来到我屋内,见我抱头痛哭,然后又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照片,才开始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他,我竟然不知道,我见到的是十四岁的梁苑,我真混蛋。阿奎拍了拍我的后背,安慰我说:“老弟,这很正常,女大十八变,你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二十岁了。这是她十四岁的时候照的,你不认得,也很正常,很正常……”
第一次走进红霞山下的住宅,我感觉那地方比较好,从风水学上说,坐北朝南,左青龙,右白虎,天门,地户都齐了,关键是红霞山是穆河县的佛教圣地,也是斯丹少数民族自治州的一个小有名气的旅游区,山顶因常年红霞普照而得名。山上除了有些庙宇之外,还立了一座徐霞客的雕像,说是当年徐霞客曾到此一游,并饶有兴趣地小住了几天方才离去。
真不愧是兄弟一场,阿奎知道我此番离开电视台的心境,便找了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让我好生休养。也正应了那句话:“无事一身轻”搬到红霞山后,每天都睡到下午三四点起床,随后胡乱地从门前的菜园子里现买一些胡萝卜,大白菜什么的回来炒饭吃,下面吃。然后到了傍晚,碰到天空晴朗时,就到山顶去看晚霞,俯瞰整个穆河县城,看县城东边那条蜿蜒伸向远方的河流,在夕阳之下,宛如一条沉睡的金蛇。
就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一个女孩开始来到我的生活中,她是白雨欣。当她和阿奎站在我的房门前时,着实让我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
白雨欣手里提着一些鸡蛋,头低着,有点含羞地对我说:“牧……哥,你上次掉东西了,我给你送来。我不晓得你住哪里,找到电视台去了,奎哥说你,身体不好,我买些东西过来看你……”
“谢谢,掉……什么东西了呢?”我将白雨欣和阿奎让进屋子。
白雨欣将一个观音状的打火机递过来,那是我随身挂在钥匙链上的东西。当初和梁苑好的时候,她特地跑了很远,在长沙那边一条古玩街给我买来的,上面刻着两颗桃心,桃心中是我和她的名字。以前常常拿出来把玩,但后来梁苑走了以后,我就随手将它挂在了钥匙上,没有怎么去管它,就连丢了,我都还不知道。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有些东西,该来的总要来,白雨欣的到来,又勾起了我对往事的一些回忆,而这些回忆,深深地刺痛了我。每当我想起无数次出现在我梦境中的那座矿山,我的心就会很痛很痛,那是吞噬我父母的地方,同时也是梁苑少女时代,曾经到过的地方。
曾经听奶奶说过,灵魂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某个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他的灵魂就会深深地印在那里,从今以后不管那个人到了什么地方,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他的灵魂就会在老地方出现。有的时候,当这些灵魂出现时,就说明这个人已经死了。当然,也有少数人,在他们还没有死的时候,他们的灵魂也会在他们曾经呆过的地方出现。
那么,梁苑呢?当初她离开我的原因,我已经不想去琢磨了,为了情也好,为了利也好,她的不辞而别对我都是一个很重的打击。
可是现在,当那么奇怪的梦境,又或许不是梦境的情景出现时,我知道我再也沉默不下去了,八年的等待,八年的悔恨与痛苦,是时候结束了——我不能够与梁苑这样僵持下去,如果那晚我在宿舍楼下见到的是真的,而我相册里那张老照片也是真实的,那么,梁苑,她是出问题了……
所以,我跟阿奎说,我想要到云岭去。
“云岭?你去那地方干什么?到处是尘埃,到处是黑黢黢的矿洞,一到晚上,矿山周围的野兽就会鬼哭狼嚎的……那不是个吉利的地方,你身体这样虚弱,听哥的,不要去了,想去,等放五一假了,老哥陪你去。”
我摇了摇头,“老哥,别说了,我决定了的事情,就会去做的。我知道,那儿有东西等着我,不然我也不会一次又一次的梦到那个地方了。是的,一定有东西等着我,是人,或者是鬼。说不好,会是宝藏,老哥,乐观点,不用替我担心的。”
阿奎沉默了,倒是一旁的白雨欣对我说:“牧哥,让我陪你去吧!”
我看了看白雨欣,很久后,点了点头。
云岭距穆河县城有八十里的路程,属于戈罗小镇的管辖,从穆河县到戈罗镇要途经一座巍峨的大山,那儿的公路从山脚就一直开始盘旋到山顶,因此被当地人成为“小盘山”公路。
离开了电视台,出门就不那么方便了,这时才后悔把我那辆破旧的摩托车送给了李元斌在学校读书的弟弟,让他拿去练手艺。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我心想,若是摩托车还在就好了,可以不用搭车,直接和白雨欣坐摩托车到云岭去,那样就不用担心路上堵车。二来,想想,也有很多年没有单独带女孩子骑过摩托车自行车一类的家伙了。
出门后,经过穆河县的老城门洞时我在那儿买了一些香火纸钱。白雨欣见了觉得奇怪,不解地问:“牧哥,你买这些做什么呢?”
“我父母是在云岭出的矿难,这次去,烧些纸钱在那儿好些。”
听我这么说,白雨欣便不再追问,和我一同直接朝县城的双峰车站走去。
在车站里,两人总共花了三十元钱就坐在了一辆巴士上。在去云岭之前,我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有些发胀,感觉就像没有睡好一样。又或者,是压力过大的原因。毕竟,云岭,那是一个我一直以来,都不敢面对的地方。有时台里也偶尔会有一些事情,需要到云岭去采访,我都是让阿奎他们自己跑去的。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到了云岭之后,会有一些让我感到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这些事情到目前为止,我无法猜到。不过,我倒是非常希望,能够再次见到那位白衣少女,我想要仔细的看看,梁苑少女时代的样子,我想,十三四岁的那个季节,正是一个女孩子最美好,最纯真的时刻。
车子在盘山路上颠簸着往上爬,等爬到山腰时,回头看了一眼脚下的世界,发现雾蒙蒙一片。看身边有一缕缕的白雾飘过,整个人忽然间有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那种感觉,是美好的,尤其是当我回头看着白雨欣,而白雨欣又对我微微一笑的那一刹间。
可是这样的美好,并没有持续多久。车子一个急刹,停下了。我将头探出窗外,看到前面一个拐角处,许多车辆正静静地停放着,几位开煤车的驾驶员站在里边,不停地挥手,像是在帮忙疏散前面的车辆。人群中,还传来几声驾驶员的争吵声。没办法,穆河县是煤矿重县,公路修好了,总是被几十吨载重量的大车压得坑坑洼洼,修路的人烦了,堵车堵多了,为数不多的交警也烦了,干脆不管了,让这些驾驶员自己折腾去。
这一闹,住在山腰的那几户原本穷得叮当响的人家,这下有经济来源了。他们男女老少,将家里的土豆、红薯以及鸡蛋,烤的烤熟,煮的煮好,然后拿到路上来挨个问驾驶员,要不要吃点。堵车堵得最严重的时候,有一连十几天无法疏散的。所以那些农民的鸡蛋,首先两块钱一个没人要,等驾驶员和乘客饿得慌了,四块钱一个还抢着买。
“买鸡蛋咯!新鲜的水煮鸡蛋,两元一个咯!要买赶紧买咯!待会儿没有咯!”一个带着点娘娘腔的男子举着个篮子,扭着腰从后面直接朝我们这边走来。
“牧哥,你看!你看那不是胡大记者吗?”白雨欣语速很急,推开窗子用手往前指着。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胡大山头上顶一个暗红色的毛巾,正提着一篮子鸡蛋慢悠悠地走着,一个个地去敲人家的车窗。
“妈的!胡大山,你把老子害惨了!”我直接从车窗里跳下去,三步并两步跑到胡大山的面前,将他的篮子夺过来,放在脚边,然后扯着他的衣领说。
胡大山眼睛里忽闪一丝惊恐,嘴角的口水就像蛛丝一样往下掉。“你……你还……还我……鸡……鸡蛋!”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两只眼睛铜铃似的盯着地上的鸡蛋看。
这时白雨欣也下来了,“牧哥,怎么会这样子?”
“胡大山,你别装神弄鬼了,你看着我!你不是失踪了吗?”我的双手由于愤怒的原因,抓得更紧了。这时,我看到胡大山像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依然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不是胡大山,我叫金大牛,卖鸡蛋的,金大牛,你们不信、不信我给你们看,看我的身份证。”
白雨欣从胡大山的手中接过身份证,仔细看了看,“牧哥,这身份证是真的,他真叫金大牛,这身份证,零五年补办的,第二代,假不了。”听白雨欣这样说,我难以置信地接过身份证看了很久,心想,真是我们认错人了?天下,竟然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和白雨欣到云岭脚下时,已经是早上十一点半了,听当地人说,如果走那条运煤的车道的话,至少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够到云岭。而且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往云岭运煤的车都消失了,公路上十分荒凉,连马车都没有。所以我们去云岭,唯一的办法,就是抄小路,沿着一条通往云岭的干水沟,一直往上面走,就可以到云岭了。
路上白雨欣问我,“牧哥,想什么呢,还在想胡大记者的事?”我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藏匿在云雾深处的云岭,然后又跑到路边的草丛里用露水涮了一下皮鞋,之后才淡淡地回答说:“管他胡大记者还是卖鸡蛋金大牛,都不关我事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从电视台出来了,我就没想着再回去。”
白雨欣有些不理解,“在电视台工作不是好好的吗?你还是个主任呢。”
我苦笑,“主任?咱们那也叫电视台,全国人民都笑了。说白了,咱们台就是那些官姥爷们唱戏的地方,都没一点自主权,别人让播什么,咱们就播什么。青红皂白都不分,搞媒体要的是真相。可是……算了算了,不说也罢!提起来就烦躁,去年我都想过要离开的,只是一直没想好该去做什么。现在开始真正地明白了,为什么,温水里的青蛙会被煮死。”
“恩。往好处想,也不错的,牧哥这下不就可以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么?咦!对了,牧哥,你还没跟我说,到云岭干嘛去,为什么要去呢?我好奇,牧哥方便说就说,不方便就算了。”
我停下脚步,看着白雨欣沾着露珠儿的眉睫,忍不住笑了。女孩子就是这样,彼此不熟的时候,羞答答的,话也不怎么说。等和你认识了,熟悉了以后呢,就使劲粘着你,一下说东,一下说西的,你不说还不行。“去找她。”我很平静地说。
“她?你不是说,她到海南去了吗?怎么这下却要到云岭去找她呢?”
“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她去云岭了。我的梦一向都很准的。”
正说着,旁边一位肩膀上扛着麻袋的老头突然转身过来看着我和白雨欣,然后吐词不清地问:“云岭,你们谁要去云岭?那儿死过很多人,很多人,真的,很多人。”
我没有理会老头的话,云岭死人的事情,生活在穆河县一带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只不过这话,从那拾煤的老头口中说出来,竟然凉飕飕的,在这大山沟里,还真有那么一点恐怖。
“你们不要去了,云岭现在没人,没人,人都走了。”就在我们即将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老头将我们拦住说。我觉得老头话里有话,就仔细端详了他片刻。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那老头,竟然和我上次在车里梦到的那个腿骨露在外面的老头有几分相似。见此场景,我忙拉着白雨欣就往前面跑,远远的,还听老头在后面呼喊:“喂!年轻人……年轻人……你回来……”
总算把老头远远地甩在身后了,和白雨欣停下脚步,大口大口的喘气。白雨欣问我:“那老头是谁,咱们为什么要跑呢?”我吓唬她说:“那老头搞不好是个鬼,我梦到过他。”
“呵呵!”白雨欣乐了,“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正说着,前面有铜铃声传来,不一会儿,两个大男孩就赶着两匹棕色的马过来了,马背上系了两个大箩筐,箩筐里空空的,只放了一些从山里捡回来的枯树枝。
“喂!小兄弟!去云岭还有多远?你们不是去驮煤吗?怎么空着箩筐回来了?”
其中大一点的男孩回答我说:“上去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可以到。现在云岭的煤都没有了,记得我上次来,这里还有很多煤的,也搞不清楚,那地方的煤去了哪里,工人也不见了。”
另外一个男孩接着说:“听说闹鬼,把云岭的工人都吓跑了。”
谢了两位男孩,我从山沟里拣了根木棒给白雨欣,说山沟里碎石多,让她小心一点。此后一路上再也没用碰到任何路人,越往上面走,感觉天空却越来越暗,像要下雨一般,一阵凉风吹来,不禁让人打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