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真容
天热,宁愿绕远一些,也要在沿江的路段上骑车。车篓里放着相亲吃饭时打包的甜点和羊排,苏湘怕它们沿途坏掉。
醉鬼依旧坐在老位置,不问世事的样子。
真奇怪,原先这一片许多流浪汉,都被送到收容所了,也不知为何独留他一个漏网之鱼。
苏湘从车篓里掏出矿泉水,放到了他的左手边。
醉鬼难得清醒,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让苏湘有些不舒服,仿佛审问似的。她道:“放心喝吧,里边没毒。”
醉鬼的眼睛从下到上审视她一圈,收回了目光。
“谢谢”他道,嗓音嘶哑。
苏湘摇摇头,“不用谢,你还是快点找个厂打工吧,马上要入秋了,总在外面住着不好。”
说完,她将打包的食物放在了醉鬼身边,一抬脚的功夫,二八大杠便带着人窜了出去。
醉鬼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些愣怔——大概有多久,没有接受过这么纯粹的善意了?
这天晚上罕见地没喝酒,带着水瓶和打包盒去了值班室。
值班室内,小巡警正在嗦泡面,看到他来了,眼睛都瞪圆了,“周...周哥?”他本来是想说周大醉仙的。
这是值班室里的人给他取的外号,上周取下来的光荣榜上,他的照片下面印着“周承钰”三字。
这儿离城中村不远,钱少事多离家还不近,一般条件稍好一点的人家都到新区买房子了,不少同事上下班要开四十分钟的车。也有的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太多太杂,呆了没多久便申请调岗。小巡警因为是本地人,在这间小值班室一直住得很安然。
周承钰本来在市局工作,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工作上出了什么岔子,莫名其妙就被发配到这间城郊的派出所来了。
师傅私底下说,因为周大醉仙的老婆跟人跑了,他受不了这份刺激,所以疯了。
小巡警心里有点不相信,可是,周大醉仙调过来两个礼拜,师娘送过二十顿饭了,他天天醉倒在马路牙子上,也没见哪个女人出来管过一次。
周承钰的个人档案上是他二十二岁军校毕业的照片,穿着整齐的制服,星眉剑目、丰神俊朗。面前的大醉仙却是个胡子拉碴的流浪汉,毛发蓬乱,胡子上还有油渍。
他不由得也信了几分。
哪个女人能看着自家汉子打扮成这样?不在家里拧他的皮才有鬼。
周承钰大概是没人管吧。
周大醉仙冲他点了点头致意,道:“您是...”
“胡卫忠,叫小胡就行。”
“吃过饭了吗?”
胡卫忠扬了扬手里的泡面碗。
周承钰把手里的酒瓶和打包盒递给他,“谢谢你和老赵这两天带我回来。”
胡卫忠的脸上绽放出微笑,“不用谢,以后都是同事了,有什么事儿说就行,否客气。”,他想,或许是周哥的老婆回心转意了吧,又或许周哥打麻将赢钱了。
周承钰这个人是不赌也不嫖,唯一排解忧愁的不良爱好就是喝酒,喝醉了就晕死过去,堪称是最佳酒鬼。
难得清醒的时候,他回了一趟‘家’,那个曾经他以为会住在里面幸福一辈子的地方。透过玄关的玻璃橱窗看着自己的样子,他也吃了一惊。
周承钰随便找了个理发的地方,推开门,里面是两个理发的镜柜,几只廉价化妆品散乱在桌子上,外间一个人都没有。
里间的小门内却传来暧昧的吱嘎声和喘气声。
周承钰叹了口气,他真的只是想出来剪个头刮个胡子而已。
不一会儿,从门里出来了一个小丫头片子,打扮得很入时,脸上画着浓妆,眼角点着亮闪闪的、像眼屎一样的高光。
小姑娘年纪成谜,看打扮四十有六,看骨架子,不会超过十七岁。
周承钰叹了口气,这他妈都什么事儿。
看到周承钰钥匙扣上别着的警官证,丫头的神色明显僵了一下,走路都不大自然了。愣了半晌,才壮着胆子问,“要洗头吗?”
他点头。
这里看着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走出来的丫头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但洗头的手艺还是有的,至少不是乱洗一通。
周承钰看得出,她是有些手艺傍身的,手起刀落,剪刀咔擦几下,便露出乱发底下周正的轮廓。
剪完了头发和胡子,她又打了热水和热毛巾来给他刮脸。
烫得热乎乎的毛巾贴在脸颊上,周承钰松弛的神经几乎立即就松懈下来,他望了望里间可疑的小门,不知为何,直觉告诉他,里面的人已经走了。
他收回目光,没再管。
周承钰问她:“你今年多大?”
闪着寒光的刀片在他下巴上顿了一下,又细细修理起毛发来,“十八”,她说,“家里穷,就没念书了。我家只有我一个,全家都靠我养,要是我倒了,家里人都要饿死,我是自愿的,出来赚钱,我不寒碜。”
后半段纯属是废话,但是周承钰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我不爱管闲事”他说,“我是法医,不是民警。”
周承钰离开之前,在梳妆台上放了几张现金。钱不多,他只是觉得这姑娘值得一点来路干净的钱。
没过多久他就把这事儿忘了,做他们这行的,得冷下心来,否则早晚也是辞职的命。他刚入行的时候,带他的师傅说:慈不掌兵,善不从警。
周承钰看得多了,自然也就不再大惊小怪。
他也没再马路牙子上喝过酒,自己的脸面丢光了不要紧,他不太习惯接受陌生人的好意。
偶尔他路过沿江路的时候,会看到苏湘骑自行车的身影,唰一下掠过去了,很轻盈,像某种鸟类。等红灯的时候,他们对视过,苏湘很快便移开视线,显然也没把他认出来。
日子便循着工作——酒精——工作——酒精的路线行云流水般淌下去,转眼便到了秋季。
这天气温骤降,出门的时候,天空布满阴霾,给整个城市都笼罩了一层灰色滤镜。周承钰出门的时候,眼皮跳了跳,仿佛有什么要发生似的。
辖区接到民众电话报警,说是楼下发生了入室抢劫,听说伤得不轻,流了很多血。老赵大手一挥:周承钰你也去吧,看看是送医院还是拉回来验伤。
二人赶到的时候,歹徒已经走了,被害人坐在沙发上,正在用毛巾擦血。
周承钰在案发地点转了一圈,一个不到三十坪的一居室,卧室的抽屉被抽出来,里面东西散乱一地,一些金器的包装袋被翻出来,里面的金子却不见了。
他掀开床单,床底下有一只三花猫,仿佛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冲他哈了一下。
外面传来胡卫忠做笔录的声音,“姓名”“苏湘”“年龄”“二十六”“籍贯”“升海”...
他心中一动,朝外望去。热水浸湿的毛巾底下,露出苏湘那张秀丽的脸来。
仿佛是命中注定似的。
周承钰想,怎么会这样巧?事实上就是这么巧,苏湘就住在辖区内,周承钰如果有心想找,一定能找到她的,他只是没想到会偶遇她。
血是从鼻管中流下来的,看着多,其实并不严重,逐渐止住了。
脸颊上的一搭血迹,反倒衬托得她皮肤越发雪白。
胡卫忠问:“抢劫的人你认识吗?”
“只认识一个,抢东西的是我弟,放风和敲门的不认识,大概是他的同学。”
“你弟?”
“我弟。同母异父。”苏湘的声音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同学假扮外卖员敲门,我开门之后,鼻梁上被打了一拳,随后他走进来,对我拳打脚踢,他同学进卧室翻东西。我尖叫,这里隔音不好,他们听到楼上邻居报警的声音,已经走了。”
“好,麻烦你到在这里签个字,按一下指纹。”
苏湘照做。
胡卫忠问:“需要验伤吗?”
苏湘摇头,“还没到轻微伤的标准。”
案件其实很简单,小区的各个入口也有监控,找到苏湘的弟弟不难,效率高的话今天就能抓到人。
苏湘却说,“算了。”
“我觉得太麻烦了,还是算了吧。就当是我们俩起了冲突好了。”
胡卫忠道:“大姐,笔录是你签了字的,你可是要付法律责任的。”
“让我付好了,对不起,我不想起诉他。”
胡卫忠也不是真的要让她负责,他只是气不过,“你弟弟都这样了,你还护着他吗?且不说会把他惯坏吧,万一他下次再来呢?”
苏湘捏着餐巾纸,道:“以后我会注意,不会给生人开门。”
“就这么算了?”
“算了。”
“行吧”胡卫忠把笔录塞进垃圾桶里,“当我们没来过。不过,小苏姑娘,我要提醒你,假如你自己不帮助自己,那么我们来了也帮不了你。”
“我知道了,谢谢你。”苏湘微笑着说。
她的脸色看不出多少伤心或者愤恨,甚至没什么起伏。一般来说,一个被亲弟弟打成这样的姐姐,不该是这副表情。以至于走的时候,周承钰多看了她好几眼。
一直到走出去很远了,周承钰才想起来,那不是平静,而是漠然。
仿佛发生在身上的一切都和她自身无关,那样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