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歌从公堂之上,退至衙门后宅。
独自一人坐在内宅当中许久。
他在把整件事情复盘,期许能从中找到一些漏洞。
昨晚,崔谅在县衙挨揍。
挨揍前夕,冲着一众士族家主,喊了两嗓子,老吴,老刘。
事毕,崔谅应该去了梁家赴宴。
死,肯定是这个时候死的。
第二日午时,刘家放鞭炮迎接突如其来的宋歌。
这个举动似乎是在给隔壁崔家报信。
而宋歌去往福淘街,却是临时起意。
就连遇见老韩,也都是巧合。
所以,这一切的迹象,都指明了一个真相。
那就是,梁六郎仅花了一晚上时间,做了一个套,等着宋歌跳。
宋歌何时去福淘街,这个套何时收网。
不出意外。
当时崔谅口中的老刘,应该就是今日福淘街的首家宅院,刘府的主人。
老吴,崔吴氏。
这个老吴,很大概率就是崔吴氏的娘家。
这样看来,鹿县总共二十一家士族的态度,已经明朗了三家。
再说崔吴氏。
哪怕死了丈夫,却任由梁家驱使,栽赃宋歌。
很明显,崔吴氏,或者说崔家,正在遭受着梁家的胁迫。
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宋歌端起身前,不知什么时候倒的剩茶灌进口中。
他昨晚揍了崔谅,但那是形势所逼之下的特殊手段。
与崔谅之间更没有死仇。
人崔吴氏死了丈夫,就已经够可怜了,还去想着利用对方……
就算崔吴氏真实那种心肠蛇蝎的妇人。
利用妇人翻盘,依旧不是宋歌的行事风格。
杀人崔姓夫,迫人崔家妇。
这种事梁家做得出,他宋歌不愿做。
宋歌咂了咂嘴,将口中的茶渣吐了出去。
略感心烦的他,索性不再费神去想。
既然梁六郎的布局中,齐悲虎才是最后的杀招。
那么就干脆跟“杀招”碰个头,看看谁硬再说!
宋歌直接起身,朝着地牢方向而去。
半路上的宋歌,脑海中不住浮现出。
那个长相粗狂,却写得一手娟秀小楷的老韩面孔。
遇见老韩,是巧合么?
是巧合吧。
……
“进去吧!”
老韩拖着齐悲虎的手臂,往身前空无一人的牢房中猛地一推。
齐悲虎被老韩推得一个趔趄,进入牢房内的他,丝毫不恼。
只见他抬起胸前被铁链拴住的双手,捋了捋额前的乱发,微笑着从老韩问道:“鹿县这种乡下,没有听过我的名字?”
“齐悲虎嘛!天北第一刺客。”老韩一边给牢门上锁,一边敷衍着说道,“原本还挺崇拜你,哪怕我是朝廷中人,现在嘛……”
咔嗒。
哗啦!
老韩上锁之后,将手中的铁链一扔,没有后文,转头就走。
他是故意的。
打不赢,还不能恶心恶心这位天北第一?
“喂!死胖子,现在怎么了?把话说完!”齐悲虎站在牢房之中,脸上的从容微笑,瞬间消失!
老韩转身离去的脚步突然停住,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都未曾转身。
“死胖子,说啊!”齐悲虎催促道。
从齐悲虎的角度看去,老韩宽厚的肩头,正急速地上下起伏。
“死胖子,聋了?”
蹭!
老韩直接抽刀转身!
快步走向牢门!
正当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准备打开铁锁的时候。
啪!
宋歌的手掌搭在了老韩的肩头。
“跟天北第一刺客聊得如何?”
老韩回头看清楚来人后,怒不可遏地倾诉道:“如何?把头!反正他是杀人凶手,我现在就进去剁了他!”
“你?剁了他?单挑?”宋歌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想不开?”
老韩这人虽然粗鄙,但平日里跟人打交道,从不论出身。
上至达官贵人,老韩谁都敢怼。
下至平民百姓,谁都能跟韩县尉说笑两句。
他就是这么个脾气,说好不好,说坏不坏。
但与老韩交往,有两个忌讳不能犯。
一个是喊老韩的大名。
另一个,就是喊他“胖子”了。
今日,牢笼内的齐悲虎,冲着老韩连喊三声“死胖子”,直接让老韩想要将其先斩之而后快!
不是宋歌来得巧的话,老韩此刻恐怕已经冲入牢笼之中送人头了。
宋县令连续的发问,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怒火中烧的老韩头上。
老韩瞬间化作人间清醒,手中的开锁动作,渐渐放缓。
最终不得不认命,将锁匙从掌心中扔了下去。
天北第一刺客齐悲虎,老韩怎么可能是对方的对手呢?
“死胖子?”
齐悲虎似乎发现了老韩的命门。
站在牢房当中的他再次出声,带着浓烈的挑衅意味。
这一次,老韩如同一个资深聋人一般,作出一副听不见的模样。
他转头看向宋歌,自顾自地将话题引开:“把头,您来地牢亲自审讯的话,需要我在旁边么?不需要的话,我就先撤了?不知怎地,我觉得身上有些发热,头有点发晕。”
“气性小点,你都气得脸色发乌了,别激动,小心血压冲上来,搞个脑淤血。”
宋歌拍了拍老韩的肩头,宽慰道。
“血压?脑淤血?是什么?”老韩不解。
“不重要……”宋歌脸上满身随意地将话题岔开,“你闲下来了,先去福淘街把昨天交了定金的士族挨个跑一遍,让他们把尾款补齐。”
“不是说三日之内搞定么?昨天交的定金,今天就去催尾款?会不会太急了?毕竟九十多万两,一时间他们恐怕凑不齐。”
叮啷。
牢笼中的齐悲虎,听到“九十多万两”的字眼,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半步。
听着动静,牢门外的宋歌与老韩,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齐悲虎。
宋歌将这个细节,记在了心里后,如同身前无人一般,继续冲着老韩吩咐道:“催款的时候,记下那些士族的反应,回来告诉我。”
“好叻,那我先撤了。对了大人,崔家还要不要去?”
“去,直接告诉崔吴氏,如果她愿意拿出六万两的话,朝廷保证她不会再受到梁家威胁。”
叮啷。
牢笼内的齐悲虎,再次动了动脚,发出了声响。
老韩领命之后,径直离去。
直至老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地牢,宋歌这才转过身,面向牢笼。
他站在牢笼外,一语不发,就这么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齐悲虎。
齐悲虎站在牢房内,与之四目相对。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期间,宋歌一动不动。
齐悲虎有两次抬手,将额前的头发捋至脑后。
有一次抬手,将肩头莫须有的灰尘掸了掸。
“手刃掌印太监陈貂寺的齐悲虎,怎么会愿意替梁六郎办事?”
宋歌微笑着,主动开口问道。
“受人所托,终人之事。”
自以为在这次沉默的交锋当中,赢得上风的齐悲虎,说话的时候,还特意朝着宋歌逼近一步。
齐悲虎所有的行为细节,都落在宋歌眼中。
宋歌见对方用形体姿态,宣示着主导地位,不由得轻笑出声:“你都在地牢里了,怎么终人之事?”
“那就各凭本事了。”地牢当中的齐悲虎,似乎话语突然变多了起来。
“我很好奇,梁六郎究竟允诺了你什么,才能请得动你这样的顶尖杀手?”宋歌问道。
他是真的好奇。
“杀手?这个称呼我喜欢。你也觉得刺客这种称呼,很难听?”
齐悲虎主动找着话头说道。
宋歌眉头微挑:“你在跟刺杀目标套近乎?”
一句话问出,牢房内的齐悲虎,就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一般!
“什么套近乎?谁他娘的要跟你套近乎!老子是有职业操守的刺……杀手!怎么会跟刺杀目标套近乎?”
齐悲虎一边嗤笑,一边后退着说道。
“多少钱?”
就在齐悲虎连连后退的过程中,宋歌突然开口道。
“一……什么多少钱!老子天北第一刺客,是那种为了钱办事的人么?江湖名声还要不要?”
齐悲虎回应的语气之中,闪过一丝不合身份的慌乱。
“梁六郎一个县城士族,想必跟你也没有什么交集。他的名声,在鹿县百姓的口中,真的很一般。你帮他干活,绝对没办法站在大义之上。而且,他既然安排你到公堂上认罪自首,那整件事情的弯弯绕绕,想必你多少也有些了解。”
“不用多说,今晚你必死。”齐悲虎不耐烦地抬了抬手,恼怒地打断宋歌的言语。
宋歌深邃且狭长双眸之中,渐露明晰。
这一瞬间的宋歌,锋芒毕露!
“今晚我在县衙后宅等你,不见不散。”
宋歌说完,径直转身离去。
至于凶案……
宋歌压根就不是来审讯犯人的。
何况,齐悲虎本就不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