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
宋歌独自一人,坐在县衙内宅之中。
他在案台上点燃了一盏油灯。
原本平整的案台上,盖着一块红绸布。
只能透过红绸布的凹凸不平,看到下方放了些许东西。
具体何物,不曾知晓。
宋歌就这么双手交叉,叠放在腹部,整个人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他一直在等。
等着那个在地牢之中关押,而且还戴着手铐脚镣的天北第一刺客。
玩脱困求生术的,宋歌见过。
玩脱困杀人的……有趣刺客,宋歌挺想见识见识。
春末的深夜,略显凉意。
一阵清风入内,油灯一阵跳跃。
吱呀~
“嘿,真没睡呢?”
宋歌的房门被人推开,来者正是本应在地牢内的齐悲虎。
宋歌闻声坐直了身子,面带好奇地打量着齐悲虎的手脚:“你一个杀手还会开锁?”
齐悲虎一边朝着案台方向走来,一边将手腕举在胸前晃了晃,摇头着头说道:“震碎的。开锁是下九流的活儿,我可不会那种下贱手艺。”
二人的对话,就像是故交好友,准备秉烛夜聊一般的和谐。
“江湖人,还在乎上下九流的说法?”宋歌轻笑道。
齐悲虎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道:“怎么着,县令大人也是练家子?在这儿等着我来,准备垂死挣扎一番?”
宋歌闻言,眉头微挑:“梁六郎没告诉你,我是什么出身?”
“秀才?举人?难不成还是进士?”齐悲虎拉开案台前的椅子,毫不客气地坐下。
“我是山匪头子的事情,梁六郎都没告诉你?好吧,看来你跟梁六郎确实不是朋友。”
宋歌说完后,借着灯火,能够很清晰地看到,齐悲虎脸上一闪而逝的吃惊。
“我管你是山匪头子,还是水匪头子,只要是我的刺杀目标,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齐悲虎说话的同时,抬起脚跟,蹬了蹬面前的桌沿。
两脚下去,案台竟然纹丝未动!
这是什么木头?阴沉木也没这么重啊!
一股疑惑直冲齐悲虎心头。
确实怪不得他吃惊。
当世江湖武人,分为后天,先天,小宗师,高人四个等级。
年仅三十的齐悲虎,武艺修为就已经臻至小宗师境界。
在他这看似随意的两脚之下,别说一个小小的木质案台,就算是大理石桌。
无论如何,也得朝着宋歌所坐的方向,移动几分!
蹬桌子的举动,本就是是齐悲虎对宋歌的一次试探。
却不承想,自己竟然连桌子都没蹬动。
齐悲虎嘴角左侧的法令纹,兀自抽了抽。
宋歌见状笑了笑:“等不及了?那就直接拉开架势吧。我也不欺负你,房间之内,碰倒任何桌椅摆设,都算我输。任凭你取走人头较差,如何?”
“你要没碰倒任何东西呢?”齐悲虎大脑一抽抽地问道。
宋歌起身,走出案台,脸上满是强忍笑意的古怪神色,看向齐悲虎。
反应过来的齐悲虎,直接骂了声:“妈的!老子一介武夫,不会打嘴巴仗!”
话音刚落,坐在椅子上的齐悲虎雷霆出手!
只见这位天北第一刺客,右手三指呈钩状,极速地刺向宋歌的咽喉。
见齐悲虎出手,宋歌一个侧身避让,齐悲虎的锐利三指,扑了个空。
反应之迅速,令人咋舌!
一击不成,齐悲虎立马变招!
扑了空的右手,在回撤的过程中,横向探出,再次朝着宋歌咽喉,紧逼而去!
宋歌左手抬起,护住左侧脖颈,右拳直冲齐悲虎的面门山根!
打人打三路,三路打中线。
宋歌攻守兼备的出招,让齐悲虎暗自吃惊。
这个看起来如同弱鸡的县令,武艺修为竟然如此精纯!
齐悲虎空着的左手,立马在半空之中,划过一条弧线,轰向宋歌的太阳穴!
宋歌见齐悲虎压根不防守,肩头一送!
整条右臂,如同变长了几寸一般!
齐悲虎赶忙低头躲闪!
可他压根避闪不及!
宋歌蕴含寸劲的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齐悲虎的额头之上!
力气之大,让齐悲虎连退三步!
齐悲虎被宋歌击退,半空中的摆拳便落在了空处。
齐悲虎这种以伤换死的狠厉打法,在宋歌身上并没有奏效。
一招接触之后,宋歌站在原地,甩了甩吃痛的左臂,脸上神色也逐渐认真起来。
连退三步的齐悲虎,则是站在原地,甩了甩头颅,尽可能地让自己迅速清醒。
“你是刺客,允许你用刀?”宋歌犹有余力地开口问道。
实力相仿,攻心为上。
面对嘲讽,齐悲虎抿着唇,一语不发。
突然!
宋歌只见面前的齐悲虎,身形一动,仿佛一道黑色的虚影,朝着自己冲身而上!
案台上的油灯,一动不动!
砰!
宋歌如同未卜先知一般,双臂叠加,挡在右侧脑边!
一条暗藏巨力的小腿,狠狠地砸在了宋歌的手臂之上!
这一击,让宋歌朝着左边的墙壁方向,连续横移了两步!
就在宋歌将要撞倒花瓶的时候,堪堪停下。
宋歌身形停下的这一瞬!
呼!
案台上的油灯,突然熄灭!
齐悲虎身形开动,到一击得逞,整个过程中,没有带起任何风动。
直至宋歌接下这势大力沉的一脚之后,油灯才被劲风刮灭!
齐悲虎全力出手的速度,究竟有多快,可见一斑!
黑暗之中。
哪怕屋内有着通过白色的窗户纸,透进来的朦胧月光。
二人也只能看到彼此的大概轮廓。
噌!
宋歌耳旁忽然响起抽刀出鞘的声音。
如此黑暗的环境之下,饶是胸有成竹的宋歌,亦是忍不住怒骂出声!
“妈的!刚刚让你用刀!你装逼不用!现在黑灯瞎火了,你又抽刀!是他吗没有光了,我看不见你用刀了是吗?掩耳盗铃是吧!”
任由宋歌故意辱骂,房间内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响声!
有光亮到没亮光。
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转变,齐悲虎彻底化作“天北第一刺客”!
他就像一个天生属于黑暗的生物一般,刀出鞘的声响过后,不再发出半点声音!
此时的屋内虽有两人,但在宋歌的感观中。
他只能看见不远处的一个朦胧的轮廓,在朝着自己的方向靠近。
宋歌压根听不见任何声响!
别说脚步声,连呼吸声都没有!
哪怕在宋歌拿出所有本事,全神贯注的状态下,只能依稀听见一个,逐渐朝着自己靠近的微弱心跳声!
心跳声越来越弱,越来越轻。
最后!
就在眼前连朦胧的轮廓,都隐于黑暗的这一刻!
宋歌捕捉到的心跳声,也瞬间消失不见!
就是现在!
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出手!
这种对危险到来的本能反应,只能从无数次的捉对厮杀的险境中,锤炼而来!
宋歌在感官无法获取任何信息的状况下,突然转身!
正是在他转身后的下一秒!
一柄没有任何光亮的刀刃,刺向宋歌原本站立的地方!
呼!
前刺一击没有得逞的刀刃,在空中横向劈斩,发出一道破空声!
哗啦!
宋歌凭着记忆,迅速抓起身旁的花瓶!
全力朝着身前靠右侧砸去!
不知是刀尖刺破了花瓶。
还是花瓶砸在了刀身之上!
宋歌做完这一切之后,迅速转动身躯,朝着案台方向靠去!
哐啷!
宋歌不知撞倒了何物,发出一声脆响!
“妈的!你输了!引颈就戮吧!”
一直在屋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的齐悲虎,突然开口怒骂道。
嗤!
宋歌点燃了一根火柴,将案台上的油灯点亮。
屋内重获光明。
站在宋歌不远处的齐悲虎,一手朝着宋歌之前所在的地方,举着匕首。
另一只手,捂在左侧头顶上。
齐悲虎的头上,鲜血横流,脸上仿佛用鲜血洗了脸一般可怖!
“这你他妈说我输了?”
宋歌说话的同时,看了眼头破血流的齐悲虎,又回头看了眼那个被他碰碎在地的小花瓶。
“碰倒任何桌椅摆设,你任由我取走项上人头!这话他妈的谁说的?”
齐悲虎一边用力压着头顶上,寸许有余的伤口,一边发出质问。
“你这幅鸟样子还不服气?现在有灯了,咱们重新打过?”
面对这种情况,宋歌怎么可能认输?
齐悲虎都被宋歌用花瓶,盲砸成重伤了。
加上宋歌之前的一拳,两次重击都在齐悲虎头部。
接着再打的话,齐悲虎肯定力不从心!
“那你把灯灭了!看老子捅不捅死你就完了!”齐悲虎同样不服气,都是江湖上混的男子汉,一口唾沫一个钉!
约定好的东西,肯定要作数!
“老子懒得跟你打嘴炮!”宋歌骂了一声之后,忽然抬手,将案台上的红绸布,一扯而下!
上一秒还气势汹汹的齐悲虎……
刹那间,仿佛被人下了定身咒一般,站在原地,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案台。
若不是头顶上的鲜血,依旧潺潺流淌。
宋歌差点以为时间定格了。
半晌后,齐悲虎头上的创口,彻底被按住,不再淌流鲜血时。
“你他妈想用金钱,贿赂我?我他妈是堂堂天北第一刺客!”齐悲虎语气之中,充满难以置信。
宋歌很轻易地听出,这种难以置信语气深处,藏着的那抹雀跃。
“在外面等你来刺杀的功夫,我打听过了。你齐悲虎虽是天北第一刺客,但多年来,一直秉行侠义。就算是去大内杀了陈貂寺,也都是为了广大百姓,伸张正义。后来接的一些活儿,也都出于仁义,帮的都是些贫苦百姓,所以大多数时候,请你齐悲虎杀人,是不花钱的。”
“够了!”齐悲虎将手中的匕首插入靴子里的刀鞘内,抬手打断了宋歌的言语,“这些关乎我行侠仗义的虚名,你都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确实费了些功夫,你来之前才打听到。之前跟你说了,我是山匪头子,没有骗你。五龙山匪首宋歌,跟鹿县县令宋歌,是同一个人。”
宋歌平静地说道。
案台上的烛火,自下而上,人影扩散得巨大,倒映在宋歌身后的墙面上,将他照耀得十分高大。
鹿县县令,齐悲虎压根不会在意。
但五龙山匪首,这种同为侠义之辈的存在。
齐悲虎在江湖上,还是有所耳闻的。
齐悲虎因为失血过多,眼前产生了一阵恍惚:“还打么?不打的话,咱们能坐下来好生聊聊?”
“求之不得。”宋歌一脸严肃,率先落座。
齐悲虎坐下之后,立马开口问道:“我所做的那些侠义之事,消息封锁得那么死?你五龙山匪首,都需要刻意打听才知道?”
宋歌点了点头:“实不相瞒,手下的兄弟知道我要打听你的时候,立马劝诫我,说是齐悲虎的踪迹和消息,就像他行刺时的那样,不为人知,隐于世间,不是逼不得已,千万要招惹这位豪侠!”
齐悲虎听得此言,脸上的神情明显缓和了许多……他刚想开口接话。
宋歌便抬手打断了他说话的意图:“你别急,听我说完。后来,兄弟们把打听到的消息传回来时,我的感受,毫不夸张,就像刚刚在黑暗中你刺来的那一刀般,震惊之感,让我毛骨悚然!”
“呵呵,是吗?都怎么说的?”齐悲虎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都说你明明有着一身半步巅峰的武艺,却一身傲骨,朝廷的招揽压不弯你的脊梁!对金钱更是不屑一顾!”
“说得对!我辈志士!岂能为了三餐饱腹,卑躬屈膝?”齐悲虎被宋歌一通嘴遁,说得义愤填膺!
宋歌则暗自抹了把冷汗……
娘咧!
天北第一刺客竟然混得连饭都吃不到嘴!
你他娘的还真是,只剩下江湖虚名了。
宋歌还想继续蛊惑,却发现齐悲虎所有注意力,都在案台上,垒成小山的银子上!
“咳咳。”宋歌轻咳两声,拉回了齐悲虎的视线,“齐兄不要误会,这些银子不是用来贿赂你的。”
“那是给谁的?”齐悲虎面色一沉,冷声问道!
“不是给谁的,这些都是从梁六郎的仓库里,搜缴出来的民脂民膏,我准备将这些银子,全部都花在刀刃上。”
哪怕宋歌胡诌得十分明显了。
此刻的齐悲虎,却是丝毫看不出来:“花在刀刃上?”
砰!
宋歌一拍桌,猛然起身,语气中满是死而后已的悲壮!
“对!哪怕今晚我将死在你的刀下,我也准备用这些搜剿而来的脏银子,雇佣一位比你更厉害的杀手,把梁六郎这种人渣,一同带去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