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标的尺寸记号处刻好六尺七寸。青龙插上木牌,双牛、老五在牌子前挖上一个深坑,埋入一块石头,算作界石。按照常规,界上还须留下半尺余头,这点儿地,谁家都不得占,只能起埂走人,算作两家的界线,量完自己家,家兴的胆子大起来,一家接一家量过去。
不到天黑整块地就分完了。
天迎黑时,家兴得空,迈腿走到自家地里,蹲下来,抠出一把从今往后再次属于他成家的黄土。
就在此时,家兴打了个寒噤。他惊讶地注意到,在他爹死的那天晚上,他与家群摸黑跑到河坡祖地抠土时,也正是在他这阵儿蹲下的地方。
一个念头在家兴心里闪过:大饥荒,分地,旺田抓一号,他丈量,及此时他跪在这里抠出这捧土,这一串事件是一脉连起,一气呵成的也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的。
家兴哭了。
家兴跪下来,将土捧到唇边,闻了闻清新的泥土味儿、喃说道“爹,这是你嘴里的土啊!”
白云天是最后一号。分好地后,他见邻居是双牛,就把属于自己的四分多地外加三尺白送的地头送给崔家。双牛死活不肯,白云天一定要让,二人争执起来。青龙刚好打这儿过,听到声音,赶忙过来,问明缘由,对白云天道:“老白,你净胡整!这地是分给你的,你不要、四队谁敢要?”
“是没相中这块地!“我不是不要,”白云天呵呵笑道,
“看来你是不会种庄稼。咋对“咋哩?”青龙打个怔,摸摸脑皮,你说哩?咱这块河坡地,只有两个地头,一是成家那个号,再就是你这个号。成家那个号挨住河堤,损耗大,你这个号,挨住洼地,没损耗不说,还不怕涝,等于是白得几分地,美还美不过来哩,你竟没相中,快”
傻样站在“这块地种起来没劲,不合老白口“你懂个啥!”白云天笑道,味。老白这人爱啃骨头,爱整石头。我审过了,这儿一块石头没有,叫我整个啥哩?再说,我这几分地排成一小溜儿,只有几楼宽,种起来也没劲。我想跟你打个商量,我相中西坡那块岗坡地,该分给我的,集中起来,弄成一块,方方正正的,我好甩开膀子干。其他处的地,挨谁,就给谁,分西坡地时,扣下来就是!
西坡是老礓地,土薄,挖下去没多深,就是礓石,早天不经旱,天不经涝,在四队是最差的地,没人愿要。
白云天将好地让给别人,自己来种最差的,这是何气度?想到自己方才仍在与家兴算计地头,青龙脸上发烫,心里发酸,眼里湿平平的,长叹一声:“唉,老白呀,我是真服了!
“服个啥?”白云天嘻嘻一笑。
“双牛叔,老“服你是个二屎祥!”青龙也笑起来,转对双牛,白既然没相中这块地,你就种吧。记住,要种就种好,甭让老白看笑话I
见青龙这样说,双牛咂吧几下嘴皮子,算是认下了,
四队把地分下后,雪梅汇报给公社,说是她把士地包干了。韦署记没表态,也没批评。雪梅视作默许,回来就让四棵杨及东方红的几个村子全包千了。
收完麦子是三夏抢种。
白云天肯下气力,也有的是气力,一天到晚只在田里干。没过多久,那块老礓地竟是让他整得肥腻腻的。天气也照顾他,既没旱,也没涝,庄稼长得绿油油的,看起来竟然不比河坡地差。
然而,田里的活儿就这么多,横竖就那亩把地,种子下好,剔苗,除草,松土,开排水沟……不到一个月,白云天发现没事儿可干了,身上却仍旧憋着使不完的劲儿。这阵子,村里人也都从大饥荒里走出来不再天天喝稀汤,力气早养足了,加之是为自己干活儿,无不铆足劲,将地侍候得周周到到。
白云天没事儿做,就到劳力少的人家帮忙,东家忙完忙西家。没过几天,田里的大活儿差不多完了,剩下一些小活儿,即使他想插手,人家也不好意思再让他做。
这天上午,吃过早饭,白云天闲得发慌,到自家田里又转一圈,见小草仍旧没长出来,在地头蹲一会儿,搓着手骂草:“日过你奶哩,也不长快一点,害得老子手心里发痒!”
不一会儿,天热起来。白云天闷头抽两根烟,起身回到村里。路过大队部时,白云天瞄一眼门口的牌子,想起风扬,信步走入院中。
“风扬!”白云天人还没进小院子,声音已飘进去。
没人应声。
白云天放慢脚步,拐入院门。
门开着。
“风扬!”白云天直走进去。
风扬不在,只有雪梅坐在桌前,手里拿着那张报纸。白云天打个怔,大疤紫涨了。
雪梅放下报纸,站起来,笑道:“万支书不在。白大哥,坐!白云天没坐,大疤越发紫涨,嗫嚅道:“风扬他……人哩?”
“不知哪儿去了!”雪梅倒一碗热水,“白大哥,天热,喝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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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云天接过碗,喝一气,抹抹嘴,笑道:“你在念报纸?“哪能呀?”雪梅脸一红,“我识字少,这不,在认字哩!“认啥字哩!”自云天也笑起来,神态轻松下来,“咱是庄稼人,把地种好,啥都中了!”
白大哥!”雪梅看他一会儿,笑起来。
“咋哩?”自云天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挠起头皮
还记得你在大会上念检查不?
记得。
你念道,'马户瘦,屙出来的却是硬屎!’我咋也听不懂,见大家都在笑,我问万支书,万支书说,那个字不是马户,是驴!我一听,乐了一整天!”
“日他奶哩,”白云天也笑起来,“都怪韦光正那个王八蛋!驴就是驴,他却写得宽,硬把一个字写成两个字,叫我咋念哩?”
“白大哥,”雪梅止住笑,望着他,“今儿你咋有空了?”
“嗨!”白云天不无感叹,“田里没活儿做了,闲得拧指头,心里发慌,想找青龙下棋去,刚好路过这里,想起风扬,进来看看他,谁想这小子不在!”
“要是万支书不在,你是“白大哥,”雪梅的两只大眼睛望着他,
不是就不来了?”“这……”白云天回视雪梅,见她的大眼直勾勾地盯住他,脸色发烫,手足无措,大疤闪亮起来,好半天,方才寻到两个字儿,“雪梅”
“白大哥,你说!”雪梅的大眼忽闪几下,睁得更圆了。
“我……我没啥说,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