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玉真

“南君,你想什么呢?”褚熠冷不丁问她,她侧过头,正看见他探寻的目光。

晨光照浅她的眼睛,那般清浅,那般温暖,睫毛丝丝分明,带着阳光自然的温度,瞳孔微散,虹膜的纹理也如清泉中水草那般明晰。

南山一笑,她转过头,看着前方:“我在想,陛下和两位王爷,当得起兄弟友爱四个字。”

“这没什么,虽生在皇家,可我们也是骨肉相亲的家人,手足相携的兄弟。”他眼中光芒清澈:“南君,你知道吗?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偏不信。”

南山不知怎么答他,可褚熠笑的很甜,他大概相信这绝不是梦幻。南山只能不去扫了他的兴致,答道:“是呀。”

“南君也有兄弟姐妹吗?”褚熠问道。

“有啊。”她欣然回答,然后拍了旁边的马车一巴掌:“这里边不就有一个吗?”

马车一晃,季喜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看见一黑一蓝两个后影身影在马蹄狂奔的声音中越来越远,风里是他俩纵情的笑声。

季喜不顾那迎面而来的沙尘,憋足了气冲远去的潇洒背影大吼一声:“神经病啊!”

季喜被戳一下动一下的马车长龙消磨光最后一点耐心,发了九九八十一次脾气后,终于抵达了马球会会场的大门口。

鸾碧先行下车,将季喜扶下车来,两人看见一身湖蓝色的罪魁祸首正站在场门口,她衣冠楚楚,衣上一枝素洁梅花。

季喜想起刚刚那马车一晃,自己跟着一晃,猝不及防就一口亲在了鸾碧脸上,心中早已偃旗息鼓的火苗顿时又蹿了起来。

她提着裙,两步走过去,凶巴巴地推了南山一掌,在她想象中,自己力大无穷、穷凶极恶,一掌就能将南山推翻,然后趾高气扬地从她旁边经过。

可实际上,抱着手的南山纹丝不动,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季喜在给自己挠痒:“哎呦,小姐,还生气呢?”

南山粲然一笑,道歉:“是我不好,我错了。”

她这一笑,恰如覆盆一水浇熄了万丈山火,季喜心中的火“滋”的一声便没了,连同袅袅的青烟也没了。

南山从袖里拿出一支珠花,在她眼前一晃:“要么?”

对于首饰极其识货的季喜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展屏百鸟珠花,一只金丝金箔打成的开屏孔雀,镶着仿色的宝石,孔雀四周簇拥着朝拜的百鸟。

季喜伸手便去抢:“要!”

南山拿着珠花的手恶作剧似的往上一抬,季喜便扑了个空。

“那你笑一个。”

季喜没骨气地龇牙咧嘴一笑,换来了南山手中的那支珠花。季喜得了宝贝,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左看右看,也是鸾碧扶着她走路,才没被撞红了脑袋。

三人往校场上走,季喜喃喃问道:“先生,你哪来的这珠花?”

“刚刚在门口等你,一个小丫头从马车里扔我脚下的。”南山改不了沾花捻草的毛病,不知哪里折了一枝野花,拿在手里捏着。

她眉稍许蹙起,俊俏的脸上掠过几丝不以为意:“大概是个公主吧,或者是郡主。”

季喜闻言,极快地将珠花藏到了袖里,再四处瞥一瞥,生怕有人看见。

三人前脚刚到校场,后脚便听见“陛下驾到”、“皇后娘娘、明妃娘娘驾到”的高声唱礼,三人站在最后边,跟着乌压压的人潮跪拜。褚桢宣“众卿平身”的声音传来,南山起身,看见崔劢就在褚桢身后。

皇帝陛下风采如旧,自带着淡淡光辉,他一落座,赛马球的场地立即被小公公们拉线围起,效率之快,令人汗颜。

甄选出的世家子弟分作红蓝两组,此时纷纷翻身上马,出阵来战。马球场中人影交错,马蹄混沌,时而这边胜一筹,时而那边赢三分,这些个公子都是精于此道的人,故而比赛形势几经陡转,精彩纷呈。

季喜正看得痴迷,忽然一个小厮跑过来,朝南山打千:“南大人,我家王爷请你同季小姐到台上观看。”

南山往台上一看,齐王褚熠正坐在左侧的台上冲她招手。既是齐王,她心中便没有什么抵触,拉着不肯走的季喜,再领着害怕去这些王爷公主面前的鸾碧,往台上去了。

皇族坐的地方,往往站得高,看的远,遮雨遮阳,还舒适宽敞。季喜刚刚一屁股坐在齐王备好的席上,就后悔怎么不央求父亲携带家眷同来,这样她就可以早一点坐在台上。

季伉近来极忙,恰好的是,季家兄弟也极忙,不然南山不信这兄弟二人会错过这样的好玩事情。

南山一落座,褚熠就忙着向她介绍:“南君,这是本王的正室徐氏,几个侧室和孩儿没有来,往后到了府上再向你引见。”

齐王妃清丽典雅,宛如含苞荷花。银盘脸上一对似蹙眉,眉下是烟波袅袅若水眼,娇俏鼻子下微微一点唇,她行动胜若无骨,朝南山稍稍俯身:“久仰南君大名。”

“王妃谬赞了。”她亦俯身还礼。

三五句话后,众人便被马球的精彩所吸引,目光纷纷投到赛场之上。南山还未安静看马球一刻,一个毛头小婢子走过来,纤纤素手捧住一杯酒,躬下腰肢递到她面前。

婢子娇声道:“公子,公主请您饮酒。”

公主?她朝小婢子来的方向望去,那边亦有人脉脉看着她。南山嘴角不禁勾起笑来,这不就是刚刚门口扔珠花那个小丫头吗?

这大概是玉真公主孤独生活中的一缕光。

十年前,唐国公为平叛边境叛乱,将自己与一双儿子的性命都搭在了楚地的重峦叠嶂中,只留下了守在京中的老母、寡妇和幼女。

老母与寡妇相继逝去,留下一个幼女孤苦伶仃,先皇破例赐她为公主,便是玉真。

玉真一生中有三次,在六月飞雪似的灵堂上披麻戴孝,那漫天的白绫,如冰雪一般锋利地割开她的肌肤。她日夜地哭,呕出的血泪染红了她的十六个春秋,直至她不再哭了,统共也用了十六年。

她孤身一人在深深宅邸里望着参天的树,半粒阳光也透不过那片密林,阴霾永悬在她的头顶。

玉真很明白自己为何孤独,她是一个异姓的公主,皇家自然不会真正接纳她,而这天下早已没有她的亲人。她的荣华富贵与显赫声名全由君王的怜悯和皇家的脸面砌成。

君心是天底下最薄的墙,随时都可以被巨浪倾覆。

直到她见到这个人,蓝衣黑马,在碧草蓝天间策马驰骋,纵横如流云般,无拘无束,无恼无忧。

她掀开车帘去看时,蓝衣人回眸一笑,映着暖洋洋的光。玉真在京中见过太多好看的人,却全无此人这般潇洒从容,也全无此人眉间眼间这般俊朗的剔透。

玉真落钗献酒,想要抓住这一丝脆弱的姻缘,这条姻缘线大概能将她拉出潮湿阴暗的世界。

此时此刻,此人正笑着看向她,然后举起酒杯,向她亮一下清清的酒面,抬手将酒一饮而尽。

她细细地看蓝衣人,这人长得不似男儿那般英俊挺拔,反倒五官柔和,极美,可这俊朗好似是刻在这人骨子里的,无时无刻不散着暖香。

蓝衣人忽然起身,拿着酒杯走过来。玉真慌忙回过头,她感到蓝衣人俯下身,带着暖暖笑意的声音就在耳畔:“公主殿下,那珠花我恐怕是还不了了……”

南山话还未说完,余光便瞟见一只圆圆的黑影冲玉真直飞过来,她反应极快,迎手过去,一掌接住了飞来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