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哗然之际,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那赛场上的马球,争抢中被击得太高,飞到了台上。
还不及所有人回过神来,场中一名红衣青年翻下马背,扑通跪在地上:“陛下赎罪,是微臣莽撞,打飞了马球,惊扰了公主,还望陛下责罚。”
说话的,是秦国公家的四子寇星驰,秦国公家的儿子没一个成才,只有这个年方二十五的四公子有得出息,年前刚刚任了大理寺卿,是如今季素的顶头上司。
褚桢没有理会他,而是同皇后、明妃一齐起身,往玉真坐处走来。皇帝陛下此举意味分明,由怜悯和脸面砌成的城墙牢不可破,至少此时如此。
刚刚那献酒的小婢子,慌慌忙忙跑过来,颤巍巍地便伏在地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她只怕一时不慎,人生便要从此惨淡下去。
玉真天性孤僻又娇弱,她被突来的变故吓慌了神,双手死死抓住南山的衣袖,躲在她湖蓝的袍子后边。
南山向来都是已扶助弱小的侠义自律,见死不救?她做不到。见哭不哄?她做不到。尤其是水一样的女孩子,随便碰一下,也会瞬间变出一万种心情。
她蹲下来,面对着玉真,手里拿着的马球遮住了她的半个笑颜,只有那双澄澈的眼睛忽闪着,笑意在弯弯的睫毛间弥漫:“珠花我是还不了了,送你这个吧,学学打马球,身体康健。”
霎时间,那双明俊而潇洒的含笑眼睛一下撞进玉真的心来,如惊雷乍起,如翩翩梦至,那黑褐色的海如叠浪般涌来,还带着金色的闪耀光彩,教她如同溺毙,教她心慌意乱。
玉真逃也似地垂下眼睛,她无法忘掉这双眼睛,这双通透又闪烁,如光一样照进她心底的眼睛。
玉真并没有笑,这在南山的意料之中,她只是讷讷地伸手将马球捧起,放在怀里。她怯懦地瞟了一眼南山的手,声音细若蚊蝇:“你的手,不疼吗?”
“我练过铁砂掌,不疼,球最疼。”
她胡扯了一句,将红肿了的手藏在了身后。她觉得这个公主有趣,本以为会落珠花、赠美酒的一定是个泼辣且大胆的难缠人儿,到头了竟然是这般的文静羞涩。
“玉真,没有吓坏吧?”皇帝陛下和风细雨般的问候在身后响起,南山忙站起来转身跪拜:“微臣参见陛下。”
“南卿请起。”他目光垂下,看着她的手掌。
南山站起来时,竟看见皇后朝自己浅浅地笑,仿佛紧逼着裴度不许放人的那个人不是她,仿佛南山也从未当街教训过她那表弟,宫里的女人,真是叫南山捉摸不透。
南山感到一道冷冽的目光,她追随目光而去,原来是执剑站在褚桢身后的崔劢。他眼里有团蓝色的火,幽冥点点,冷得渗人。
她明白,他这是生气了,气南山不听他“莫要乱出风头”的长官教诲。
只听见佩环叮当,金饰乐鸣,皇后端庄地走过来,扶起了玉真:“玉真,教你受了委屈,是不是伤着哪里了?”
虽前段时间有些许过节,可南山对皇后印象还算不差,她简直同褚桢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试问天下有几人能挨过这两大糖衣炮弹的左右轰炸,可偏偏玉真就能。
她依旧是怯怯的,无论皇后怎么问,也一语不发,只是眼睛若有若无地从南山身上拂过。
直至明妃妩媚的眼波在一开一合的散漫眨动中冷作了一潭冰,她不耐烦的问:“玉真,是南千户欺负你了吗?”
她才答:“没有,是南大人替玉真挡了马球。”
褚桢分明在等玉真亲口治寇星驰的罪,可她始终不肯开口。
这位犯了错的秦国公四公子可是季素的顶头上司,要是他今天不好过,心眼再狭窄些,脑袋里再胡想些,那季素也要不好过。
南山念及此,又俯低一些身子:“陛下,寇大人犯错,不过是无心所致。虽冲撞了公主,可公主殿下心善如佛,当不会严求苛责。”
南山听见皇帝陛下的笑:“罢了,罚寇卿三月的俸禄,以示警醒。南卿,你带公主到帐中稍作休息。”
“是,陛下。”
她感到手上一阵如丝的清凉,抬眼一看,一条冰蚕丝手帕落在她的手上。帕子一角,绣着小小一个“桢”字。
她起身,褚桢已经走远。
南山命伏在地上的小婢子扶着玉真,送她到帐中休息,一路也安慰她一些话语。大帐设得颇远,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到帐中安顿下玉真后,南山怕季喜惹出些什么乱子,便要回去。
玉真喊了她一声,好似有些什么话要说,最终还是道:“南大人快去吧。”
南山出了大帐就向校场快步走去,转过一片树林,忽然看见华贵的衣香鬓影亦从林中出来,她定睛一看,原来是褚舆。
褚舆身旁跟着一个约莫十六七的少年,看衣着颜色,当是刚刚在车上同他嬉戏的那个可人儿。
断袖之癖不算奇怪,南山奇怪的是这少年长相清秀,眼中一汪清亮的水,身姿颇有些风骨,断然与宁王平日里爱好的媚眼如丝、靡靡之辈不同。
少年脸上潮红,衣裳微乱,宁王也还小小喘着气,明眼人一眼就能知道他们在树林里干什么。可半点情事也不通的南大侠并不知道,只知道行礼:“参见王爷。”
“原来是南大人,本王还当是谁呢。”褚舆换了玩物,对南山半点兴趣都没有了,他手捏着少年下巴,手指抚着少年嫣红湿润的嘴唇。
她正想辞去,宁王忽然开口:“南大人,在这巡抚司里做事,还算安逸吧?”
“微臣只是个剑术教头,自然不用操心费神。”南山撇开眼睛,看着远处云彩。
褚舆一笑,款款眼神全落在怀里的少年身上:“大人不明白,这巡抚司里都是一类人,大人若是特立独行,自然会惹祸上身,又谈何安逸呢?”
褚舆说完,眼睛毒辣的向南山一挑。她一细眼睛,丝毫不理会他满眼的威胁:“巡抚司里都是陛下的人,我自然也是。”
褚舆忽然大笑起来,他笑得呛着了,抚了一会儿胸口,才喘着气说道:“本王府上还剩最后一坛歇山酒,今晚本王命人送给大人。换做别人,本王还舍不得呢。”
冷冷的,一旁不远处有人开口:“王爷,南千户今晚要随卑职巡夜,酒就不必送了,巡抚司明令禁酒。”
从宁王跟前告辞了以后,崔劢与南山又是一前一后走着,两人都是握着腰间的剑,沉默不语。离校场渐渐近了,人欢马跃的声音由淡变浓,渐成鼎沸。
南山看见前边身着华服的男人脚步忽然一顿,他停在了原地,转过身来口吻漠然地责难:“你好像忘了我说的话。”
“事发突然,换做你,不管么?”她眉一皱,同样没有好脸色。
他默默,只是一双眼如黑云压城一般将她笼罩,回应他的还是执拗的眼神,如剑一般要将黑云穿透。他眼睛一沉:“换做我,不会多嘴。”
他说的,是南山为寇星驰求情的事情,她知道自己不占理,把头别到一边,闷闷地憋住自己的话。崔劢转身举步,黑色的浮光锦掀起风来:“下不为例。”
她瞪他一眼,答道:“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