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篝火

崔劢的背影如同阴雨连绵的远山,壁立千仞,山色黟然,有着云与水也无法消融的刚劲,有着海市蜃楼般朦胧旷远的距离。

他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语调也是雁过无痕般:“今晚,你随我去巡夜。”

“大人忘了,属下只是个剑术教头。”

他不恼,不假思索般:“也罢,那今晚你不必回巡抚司了。”

一个宁王想叫自己回去,一个崔劢不想叫自己回去,今夜的巡抚司恐怕是个是非之地。南山懒洋洋抱着手臂,桃花样的眼在渐盛的日光下一眯:“那是自然,属下还要送小姐回家。”

她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了校场旁,此时马球比赛刚刚结束,人们或是相约骑马打猎去,或是同往汴河岸搭乘画舫,或是寻些其他乐子,三三两两,鸟兽作散。

崔劢没有说话,径直登台去褚桢身旁守卫。而南山,已听见季喜的大声疾呼:“先生——我们在这呢——”

她走过去,嘴里念叨着:“我听见了,听见了。”

南山听说城西的兔子肉肥毛美,她准备带着季喜同鸾碧去猎几只兔子,正好能为过冬备几顶兔毛领子。

三人向会场自备的马厩去取马,路过一处守卫的营地,忽听见背后有人言语:“廉大人,小校回报,刚刚只是几只马儿被德安郡主的鞭子惊了,并无大碍。”

季喜转头一看,“廉大人”果真就是她家丈夫廉柏衣。

而南山同鸾碧回望时,正看见季喜紧紧抱着廉君的手臂,扁着可怜兮兮的嘴巴,落泪连连。一旁的百户尴尬的立着,廉君只得向他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原来廉君所在的卫所正负责此次马球会的巡防,他已是前千户所的千户官,正管着马厩一片。亲军都尉府下设巡抚司,经历司及仪鸾司,并辖有十四个卫所,专职负责皇城的巡防。若要细算,南山也算同廉君是在同一处做事。

从去四照山踏青前两人吵架算起,二人也有十多天未见面了,年轻夫妇,总是彼此多有折磨。

正如季喜与廉君这般,十多天前还翻脸不认人,如今已是如胶似漆,廉君哄着季喜,说着:“是我不好,再不同你发脾气了。”

季喜则哭得更凶了,抽噎着说话:“喜儿再不和廉君吵架了。”

有了廉君,季喜是彻底把南山和鸾碧忘到脑后了。南山抱着手站在不远处,招来一个小校,一本正经道:“麻烦转告廉大人,我晚些来接廉夫人。”

鸾碧笑起来,忽然南山拉着她的手,低头朝她笑的灿烂:“你家小姐不要你了,正好我把你拐去猎大白兔。”

鸾碧这样涉世未深的小丫头,自然禁不住南山的软磨硬泡,三言两语便被拐跑了。鸾碧不会骑马,南山便骑马载着她在林间打猎,玩了两个时辰两人才觉困倦,在树荫下软软的暮春草上躺着歇息。

“先生,你说小姐和姑爷在干嘛呢?”鸾碧侧卧着,脸却转过来看着天上云飞片片。

“抱在一起说悄悄话呗。”南山已快睡着了,口齿模糊地回答。

鸾碧的这个问题一直问到了微风弄晚,暮霭沉沉,季喜同廉君也没现身过。

晚间的篝火炙烤大会更是随意,褚桢那还规矩颇严,下来到这样零散的火堆间,便没有什么规矩了,譬如南山同鸾碧,还有从褚桢那逃出来的齐王爷褚熠。

褚熠过来时,手里晃着个酒壶,不请自入地便坐在南山旁,扯了一块南山手上的兔肉:“南君,你可真是叫本王好找啊。那大嫂子同二嫂子又拌嘴了,真是叫人头疼。”

他把酒壶一放,嚼一口刚烤的兔肉,砸吧砸吧嘴:“好吃好吃!”

鸾碧被他逗笑了,见他如此随和,便一点都不怕他:“王爷,您真有趣!”

“两位娘娘要是听见王爷这么说,可得有的得气生了。”南山翻烤着火上的可怜兔子,语气也变得漫不经心。

“两位娘娘没听见,朕倒是听见了。”

褚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三人忙着要起身,却见他衣角窸窸窣窣带着春草,已走到众人面前来,安抚道:“免礼吧。”

他在南山对面席地而坐,同来入席的还有崔劢。天上明月高悬,星辰如银屑一样铺洒,月桂般的光辉照得他英挺的面庞倍加温柔:“宴上也闷得慌,我同崔卿便出来走走。”

想来是皇后同明妃闹得他心烦,这才离了宴席。褚熠一笑,在一旁替自己的兄长出馊主意:“皇兄,要我说啊,你再纳几个美人,两位娘娘保准不再吵架了。”

褚桢并没有责备他乱说话,只是一抹笑带过此事,反倒低声问南山:“手好些了吧?”

她最怕有人拿糖衣炮弹轰自己,低着头说道:“已经好了。”

“那帕子呢?”

南山绝想不到富有四海的皇帝陛下亲自伸手讨帕子,她更不敢说那帕子一不小心顺着汴河流走了。

她正拿根小棍戳着落下的木炭,嘴上支支吾吾着,忽然看见一个玉腰牌悬在自己眼前,她抬头一看,正是皇帝陛下刚从腰上解下的。

“朕给的东西,别再送人了。”他将腰牌放在南山手心里,好似顺手般理了理她鬓角的头发。

南山更是更是用力地戳着那堆炭灰,连谢恩都忘了。他远眺星空:“这个地方景色不错。”

她一笑,也抬起头来:“是啊,星河相连。”

南山选的炙肉之地,离汴河不远,从此处看去时天上星仿佛落在水里,水中星好似浮到了天上,上下星光相连,天色与水色相交,成了一片浑然的星幕。

褚桢嵌于星海中,俊美侧颜上细目远眺,华丽衣服在月下色泽变浅,衣袂飘渺,豁然成仙。

他未在这里呆的太久,一个皇后遣来的小公公便寻来了:“陛下,皇后娘娘怕陛下受了风,让奴才送了披风来。”

他面上忽然没了表情,眼睛微垂,温暖的样子被皎月洗冷,良久,他开口:“崔卿,回去吧。”

崔劢利落地站起,护送皇帝陛下回宴,而那小公公则手中抱着披风,佝偻着腰跟去了。

细草微风岸,明黄身影渐渐没入星夜之中。南山想,这人远的得如月一样,裹着那温存的光,她再看看手里的玉腰牌,这次她再不敢把这拿去泡妞了。

她叹气一般垂头笑笑,忘掉那轮月,同褚熠在河汉飞瀑直下人间的景致中喝了一杯又一杯。

直喝到亥时,齐王妃来将已醉的一塌糊涂的褚熠搀走,南山亦带着鸾碧去找季喜。她亦喝得半醉,但好在还算清醒,只是目光软了,睫毛慵然扇着,好似亦真亦幻的汴河烟。

去接季喜时,南山在帐外叫了好几遍,季喜只是急匆匆一遍又一遍答着:“好了好了,别催嘛”,却半天也舍不得出来。

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季喜同廉柏衣一起出来了,她帮廉君系带理袖的样子被鸾碧看了个满眼。

南山抱着手倚在帐外,伸一根手指在那数天上的星星,全然没有看见她家小姐和姑爷在干什么,鸾碧却是羞答答地往她身旁缩了缩,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南大侠家的小姐和姑爷也是务实的人,把褚桢祝他们早生贵子的话时刻放在心上,就连在马球会的营帐里也未曾忘记。

小两口造娃运动后别离,自然是依依不舍,南山数星星数得眼都快花了,回头百无聊赖地喊了一句:“小姐——”

“知道了!”季喜凶神恶煞地回头瞪她一眼,又回过头去把脸贴着廉君的胸膛,说些温情话。

只见她从袖里拿出个香囊,佩在廉君腰间。南山定睛一看,正是前段日子季喜大战廉柏衣时,扔在地上的那个香囊。她家小姐也叫她看不懂了,如同那宫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