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廉君,三人如何来的,又做如何回去,来时如何堵车的,回去时照样如旧。眼能看到季府的门时已快三更天了,暮春的夜风还是凉的,可南山已快在马上睡着了。
她在马上摇摇欲坠,正要闭眼的时候,便听见季喜打着呵欠:“先生,到家啦。”
南山刚翻身下马,就见季府门口的石狮后蹿出个人影,她刚握住剑,那人影便喊了一声:“教头!”
南山一看,来人原是王蔻,他一身夜行黑衣,手紧握着腰间一把短刀,沉静如水的眼睛已被焦急打乱。他低声道:“教头,出事了。”
“怎么了?”她立在阶下,细长的影子最终融进黑暗里。
王蔻气恼地垂下眼睛:“是罗在,他说要同我比试剑法,我不小心伤了他,好在还无人知道。学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偷偷跑出来找教头。”
“你们怎么敢!”南山的睡意如日出时的浓雾,全然消散,“你们不知道私自械斗是重罪么?我已说过多少次!”
她皱着眉,看一眼默默不语的王蔻,口气一软:“伤在哪了?”
王蔻不敢看她,只答:“右臂被剑刺穿了。”
“你们真是!”
伤哪里都好,偏偏伤的是手,医得慢了,罗在这辈子便不能再使剑了。她把马唤过来时,季喜在门口问道:“先生,你还要去哪呀?”
“巡抚司里有些急事,今晚我就不回了。”她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翻身上马,同王蔻说:“你赶快回去,我骑马过去。”
尽管今夜的巡抚司是是非之地,可一个王蔻,一个罗在,皆是她心尖上的学生,她已想不出谁还能帮他们。
以南山目前又气又急的心理活动来衡量,她已经能算一个合格的师傅辈了。
在王蔻和罗在同住的一间房里,王蔻被她训斥为“本以为你沉稳懂事,没想到竟是这般糊涂”。
受了伤的罗在也没逃过,左手手心被她拿着剑鞘狠狠打了三下:“学学人家王蔻,人家怎么就能把你打伤呢?技不如人就不要硬拼!”
罗在的伤不算太重。这要归功于孩子们用的剑形制常规,没有诸如血槽之类的厉害花样,且较之成年人所用的剑,孩子们使得剑也要细薄得多,故而伤口不大,也未伤到经脉要害。
南山从小在江湖中摸爬滚打,治病是一窍不通,疗伤却是久伤成良医。她替罗在清理伤口、缝合的时候故意多使了几分力,疼的罗在嘴歪着,斩钉截铁地喊了一连串“疼”。
她冷冷瞅他一眼,往他伤口上抖上些白药:“别吃了苦头才知道后悔。”
谁知道她在白药里掺了什么,罗在又疼得喊了一连串“教头,我知错了”。
替罗在包扎好以后,南山顺手拿过一个陶土小罐,她拔开了罐子的软塞,单手拎着罐口递给罗在:“喝了。”
罗在闻到罐子里浓郁的酒香,站在一旁的王蔻也闻了个清楚,轻咳了几声:“教头,巡抚司里不许饮酒的。”
南山没有答他,拎着酒罐的手抬了抬,示意罗在快将罐子接过去。稚嫩的孩子已被她折磨得的有气无力,赶快单手接过酒,在她一声威逼的“快喝”里,咕咚咕咚便将酒灌下了肚。
喝醉了的罗在脸涨得通红,晕晕乎乎倒在床榻上,南山替他盖上被褥,掖紧了被角时,他已经喘着浓浓的酒气睡着了。
棘手的事情解决了,南山心神松弛下来:“明天有人问起,就说罗在挨了我的罚,伤了手,要静养一段时间。”
“我知道了,教头。”王蔻看见南山从床榻旁站起,便也站起来,跟着她走到门口。
他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黑色的眼里盛着不知名的情绪,直至南山快要跨出屋门,他才咬了咬牙,说道:“教头,学生送你到琳琅院吧。”
琳琅院,便是南山的住处,她倒是佩服当年取名的人,对着那满庭萧瑟也好意思写下“琳琅”二字。
她头也未回,随意地摆一下手:“不必了,你也快睡吧,明天我再带些药过来。”
“教头。”王蔻匆匆地喊她一声,她回过头来,看见孩子抱着拳,眉头紧皱,似乎有万千心事,孩子慌不择口说道:“夜路太黑,学生怕教头害怕。”
南山抱着肩,拳抵在嘴边笑出声来:“夜路我走的得多啦。放心,你们的南大教头不会撞在树上的,也不会被貌美的女鬼勾走了魂。”
她语罢,转身离去,王蔻看着她背影消失在转角,默然转身回屋去了。
时值月黑风高的时辰,万籁俱寂中只有几声戚戚的蝉鸣,寥寥几颗树木成了一副黑漆漆的枯骨,张牙舞爪的地立在夜里。
除去天上的星与月,四周没有半点灯火。
都说酒壮怂人胆,更何况南山本就不怂。她给罗在带酒时,闻着太香,便也给自己带了一瓶。她此时正走在月下,抬着酒瓶对月亮一敬,而后便趁着余兴喝起酒来。
如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鬼影重重的夜里,旷远而沉重的四声更鼓传来之时,南山果然看到了第三个人。那人出手极快,她看见影子闪动时,一把剑已离她的背只有一尺之遥。
拔剑,回身,双剑相交,只在电光朝露刹那。
剑光比星月更亮,剑意比风露更冷。她一把青涯快如流星赶月,三招之内,已教来人败下阵来,而瓶中佳酿,则一滴未洒。
来人一身短打黑衣,面上围着黑巾,手中一把寒光剑,腰间悬一把短匕,双手护臂上各携十只四角飞镖,脚上鞋跟带有利勾。
南山飞快扫他一眼,已知来人绝不是前来切磋,而是职业的杀人好手。
可如此好手却入不了南山的眼,她手上剑光一转,长剑没入剑鞘:“不怎么样。”
十七个黑衣人从黑暗中涌出,将她围了个严实,连上先前那个,十八个人,十八种武器,亦是十八般武艺。
此乃泥犁阵法,因应了十八这个数,也叫罗汉阵,南山曾戏称此阵用来猎人,哪里是慈悲的罗汉,分明是十八夜叉。
她不慌不忙数了一圈,喝口酒,叹道:“唉,我不想欺负你们。”
话音未落,只见她手中酒瓶悄然滑落,瓷瓶碎裂,酒液飞溅之际,她的剑已出鞘。知道此阵厉害,便要打破阵法,先发制人。
破泥犁阵法,先要破鞭。刀光剑影混杂枪戟斧钺,此般皆有踪迹可循,唯黑夜沉沉,万物无光,一根无影鞭在诸种武器中显得尤为危险,无影无形唯有挥动的声音,着此一鞭,或被缠住了剑,便是败。
败便是死,在如此夜中。
南山以退为进,她提剑飞身上瓦,忽而后退,忽而转往其他方向。迂回之中,她细心聆听鞭的声音,忽然她伸手当空一抓,剑向下劈,长鞭被她斩做两段,如此一来,便破了鞭。
只见她眉细细一皱,额上渗出隐隐的冷汗,握起的左拳里捏着一段鞭子,鲜血溢出,如注血流在鞭子末端汇成一道细线。原来长鞭上布满倒钩,刚刚那一抓,便教她的手心血肉模糊。
她没有松手,此时松手,只会教血流得的更多。
不及南山有所思量,剩下的十七种兵器已闪着血光追命而来。她提神运气,稍作后退,蓝色衣裳在风中烈烈响着。向后是一枝树桠,她脚尖一点,借以此力,一道蓝色衣影流星般坠入十七个黑色夜叉之间。
既已破了鞭法,便要再破枪戟,此二种兵器锋利灵活,却令人难以接近持者的身旁,是第二等危险之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出其不意地纵身跳入十七种兵器织出的银色罗网内,两瞬青色剑光闪过,快如白驹过隙,快如昼夜梦幻。
剑光将罗网斩做两段,银色的十七种流光刹那停滞,风被剑气引得混沌,剑已停,飞沙走石却正好随风旋起。
她停剑的一瞬,有腥热的血飞溅而出,一把寒剑高悬于她的身后,四只飞镖从正面破风而来。